“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崇祯眯着眼,语气平静得骇人。
“是。”吴孟明身着赭黄飞鱼服,低压着头回话道,“据陈履谦供述,不仅是最近的钱谦益案与郑鄤案,在温体仁任首辅后的这些年里,各种官员升赏贬谪,多半都有他的参与。先是煽动同党导向舆论,再安排专人上折请奏,负责查核审讯的也尽是他的亲信,这些手段令他几乎是无往不利。而他自己很少亲自出面,每逢大事,他便称病乞休,以避人耳目,是以欺瞒至今,未被人抓住把柄……”
吴孟明看似是在转述陈履谦的供词,但那陈履谦不过是糊里糊涂的跟着温体仁混了几月而已,又怎会知道这么许多。既要踩实温体仁的罪名,又要避免连带担上长久以来知情不报的罪过,吴孟明与王之心二人便早商量好了这一套话,将一切难撇清的干系囫囵都推去了陈履谦头上了事。但眼见着崇祯脸色越来越难看,吴孟明也不敢再多说下去了,草草了了话端,静等着皇上发话。
“他……有党。”半晌,崇祯才压着怒气,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是。”吴孟明谨慎回道。
“他的同党……都有谁?”
“据陈履谦说,温党遍布朝廷上下,数不胜数……”
“数不胜数……哈……哈哈哈……”崇祯嘴里念着,突然笑出声来,这笑声让一旁的夕照只觉寒毛直竖。“好,好,好个数不胜数!哈哈!”笑着笑着,崇祯突然脸色一变,砰的一拍桌子,双目瞪若铜铃,浓眉直立如剑: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吴孟明肩膀一颤,立刻跪下,伏在地上干脆利落的认罪道:“未能觉察温党的存在,是微臣愚钝失职!还请皇上降罪!”
崇祯瞥了一眼吴孟明低伏着的背,闭了眼睛,没再说话。降罪,怎么降罪?他没察觉,自己又何尝不是昏蒙不知的纵了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哈,这么多年,自己信了他多少年,他便是骗了自己多少年。说什么虽政绩平平,但胜在清廉无党,说什么虽不能全信,但还可人尽其用,自己就这样被他与那一干朝臣轻易蒙了双眼,堵了双耳,那些曾经权衡再三,深思熟虑的计较,原来竟只是个再蠢不过的笑话!崇祯闷闷窝着一团火,堵在胸中不停躁动,却是怎么也压不下,散不去。一屋子的人站的站,跪的跪,都提心吊胆的等着皇上发话,但就连崇祯自己,却都再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皇……皇上……”
就在沉默压得人透不过气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崇祯睁眼看去,只见传令太监弓着身子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向暖阁中张望。
“什么事。”崇祯哑着声音说道。
“回……回皇上,王公公来送今天的折子,已在殿外候了多时了。”
“哎,让他进来。”崇祯一皱眉,忍着烦躁招了下手。
“是……”传令太监得旨,便忙不迭的离开了这修罗场一样的房间。不一会,王承恩便捧着一叠奏折转进房中,请过安,里外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开口道:“皇上,这是今天的折子。”
崇祯不想说话,只动动手指,示意他放在案上。
王承恩低身上前,将奏折放好,瞄了一眼吴孟明,大概推定了情形,便伸手拿起奏折堆上的第一本,双手递给崇祯。
“皇上,首辅大人上了折子,说是身体状况欠佳,请求回乡休养,您看……”
折子这么一递,自然正撞了枪口。不等王承恩说完,崇祯眼睛凌厉一挑,夺过折子,目光上下扫了一遍,便扔在桌上,提起朱笔,将奏折封皮上贴的、由张至发拟好的票旨统统抹去,大笔一挥写了朱批,然后袖子一甩,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王承恩没料到皇上反应如此激烈,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去捡,跪在地上的吴孟明偷偷斜眼看去,只见鲜红的朱批盖住了本为好言慰留的票旨,赫然写成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放、他、去!
吴孟明呼吸一窒,看着那慑人的朱批,尚还惊魂未定,但听一声低沉的话语从龙案后传来,声音不大,却直直刺入暖阁中的每个人的耳朵。
“温体仁任首辅期间挟持朝政,结党营私,混淆黑白,扰乱圣听,肆意妄为,十恶不赦,即日贬为庶民,抄家充公!”几句话说完,崇祯阴着脸,站起身准备离去,可没走几步,便觉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只听耳边一阵“皇上、皇上”的惊叫嘈杂,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皇上是暑热侵体,加上急怒攻心,才致此昏厥之状。不碍事,不碍事,将养两日便可痊愈。”
卧房中静静的,崇祯身着白绢单衣,合着眼躺在床上,宫女站在床头,轻轻为崇祯摇着扇子,一扇一忽间,飘出阵阵清凉的薄荷香。老态龙钟的太医颤巍巍的将诊脉的腕枕收回医箱中,对崇祯行了礼,便向门口走去。夕照忙跟上前,将太医一直送出武英殿大门才回去卧房。而待到他回来时,崇祯不知何时已然醒转了过来。
“皇上,可觉得好些了?”夕照凑到床前,关切的问道。
“哎……”崇祯看了看夕照,幽幽缓缓的叹了口气。夕照心中了然,蹲下身坐在踏凳上,倚靠着床边,温然一笑。
“皇上不必自责。人心隔肚皮,任谁也难看得精准。何况温大人还是处心积虑的要瞒过皇上。皇上也只有一双眼,又怎么敌得过那一党人的手来遮。”
“哎……不。”崇祯无力的闭了眼,摇摇头,“细想来,弹劾他的折子中也不是没有提过他的这些事情,可朕不知怎么的,竟就是蒙了心,都当是诬告不作理会。从登基之初就任了他为礼部尚书,又钦点入阁,擢升首辅……十年了,朕如此厚待他,而他却是这样报答朕的信任……这十年间,满朝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骂朕是昏君。哎……你教朕还有什么面目再坐去那朝堂之上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温大人还没有做出什么要命的大案,现在发现,也还来得及。”夕照不知该如何宽解皇上,也只得寥寥几语,权当安慰,“多思伤身,皇上既已处置了他,也别想太多了。”
“皇帝不是圣贤,可皇帝是天子;谁都错得,只有皇帝错不得啊……”崇祯两眼直直看着床顶上绣着龙踏祥云图样的明黄帷幔,言语间尽是叹息。房中的薄荷香气渐渐弥散,烈日西斜,略略掩去了些暑气,日光穿过树影,在窗纱上染下了一抹抹红金的痕迹。
“朕的处置,可是已经下达了?”崇祯看看天色,开口问道。
“王公公应是去了温府,不过还没回音。”夕照答。
“嗯……好。”
“王公公到——”
傍晚时分,温府门前响起长长一声高唱。一群锦衣卫兵士拨开试图拦阻的家丁,宽敞敞清开一条路。只见王承恩头戴描金乌纱,身着大红蟒服,脚踏顶珠皂靴,一甩拂尘,提起衣襟,带着一班宦官大步跨入温府大门,径直向正房走去。
“大、大人!王公公来了!”一个家丁慌慌张张的跑进正房中,不顾温体仁正在用晚膳,急急禀报道。
“王公公?哪个王公公?”温体仁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王承恩王公公!”家丁话音未落,便见他身后一群持刀带剑的锦衣卫毫不客气的闯入正房,人群正中簇拥着的,正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王承恩。
“哟,温大人,吃饭哪?”王承恩嘴角一挑,泰然站定,双臂身前松松一抱,将拂尘搭在左臂肘窝上。王承恩一派事情做得密不透风,温体仁又怎会知道,这一日之间竟发生了这等变故——在这温府之外于他,早已是天翻地覆了。他只知道这位昔日的盟友如今已是仇敌,这般的盛装华服,这般的骇人阵仗,必定不会是来串门子,话家常的。
“你们,你们来干什么?”温体仁努力镇定这心情,但身体却僵着不听使唤,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微微发抖。
“呵呵。”王承恩咪咪笑着,但那笑却着实令人不寒而栗,“杂家听说首辅大人身体欠佳,特来看望。”
“本官已经痊愈,不需公公劳心。”温体仁勉强应对道。
“说的也是。”王承恩笑得越发夸张,“看首辅大人满面红光,饭又吃得香甜,必是没什么大事的,杂家也真是多虑了。”王承恩眼神一撩,阴阳怪气的说道,“要不……杂家这就告辞了?”
这样来势汹汹,说了两句话便告辞?温体仁见王承恩这样戏弄自己,暗暗攥紧了拳,心中怒火顿生。王承恩作势一转身,似乎真是要走,而刚迈出半步,却又缓缓收了回来。
“哎呀哎呀,瞧杂家这脑子,见着温大人身子骨硬朗,心情一好,差点忘了大事。”王承恩转回身来,双目直盯向温体仁,冷冷咧嘴一笑,又蓦地收起笑容,一清嗓,高声说道:
“传皇上口谕,温体仁任首辅期间挟持朝政,结党营私,混淆黑白,扰乱圣听,肆意妄为,十恶不赦,即日贬为庶民,家产抄没充公,钦此——”
啪啦!
温体仁手中的筷子应声滑落下地。只见温体仁呆瞪着眼,半张着嘴,愣了大半晌,方是身子一瘫,软软从圆凳上跌落下来。家丁忙上前去扶,但温体仁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委顿在地,却是怎么拽也拽不起来。
“首辅……呃、温大人……啊不、温老先生——”王承恩拖着长音,阴冷一笑,“今后你我朝野有别,天各一方,杂家可是照应不到您了,您好自为之,啊。”王承恩弯下腰,最后拍了拍温体仁的肩膀,随后拂尘一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正房。一屋子的宦官侍卫随之散尽,王承恩赤焰般的背影携着长长的影子,最终消失在了如血的夕阳中,只给屋中一蹶不振的温体仁,留下了一片刺眼滚烫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