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是横下心与王承恩杠上了,而这厢王承恩却并没料到,自己的使的一个小花招搁在温体仁那边,竟能无声无息的发展到这样严重的程度。他只是笃定等着首辅遣人来责,自己甩几个脸色,再带几句不急不缓的话儿过去,灭一灭首辅的气焰,教他来日行事别再这么肆无忌惮。但他岂知,那温体仁既是做了这样肆无忌惮的事,心便是早已高到了这样肆无忌惮的地步,又怎会容他大摇大摆的在自己面前明挡一道。一边是在朝中一手遮天,早忘了谦谨为何物,一边是在宫中把持大权,早已是专横成了习惯……
这二人一旦势成水火,必将有一方败到体无完肤。王丛停下笔,暗暗想道。蛰伏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常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事也无法逃出那合久必分,但在自己内心深处,终究是不愿见到这一天到来。
司礼监。
天气开始转暖,司礼监中养的八哥也渐渐扑棱扑棱的活分起来。王承恩给八哥添了食,用小棒一边逗弄着,一边颇有兴致的教鸟儿说话:
“恭喜发财,来说,恭、喜、发、财。”
“公公,新理好的折子给您放在案上了。”李全捧着一叠奏折,说道。
王承恩也不回头,挥挥手道:“杂家今日身体不适,周喜,你替杂家送到武英殿去。”
“是,公公。”周喜眼神一亮,放下手里的事,从李全那接来奏折,颠颠的跑出了司礼监。
李全看看周喜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逗鸟逗得正欢的王承恩,眯起了眼,想了想,试探着问:“公公今日哪里不适?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王承恩转头扫了眼李全,扔下小棒,掸掸手上的谷子屑,又不慌不忙的整了整袖子。“没哪儿不适。”他一边说着,一边踱着步子坐回桌案旁,悠悠呷了口茶。
“那公公是……?”李全也坐下,下意识的望了望方才周喜出去的门口。
“怎么?”王承恩打趣道,“你是怨杂家偏心,只教这个毛头小子去皇上跟前露脸,不叫你去?”
“哎哟,公公说的这是哪的话。”李全忙笑着辩解,“公公也知道,小人可是无意于此的。公公是大内第一把交椅,小人跟着公公自然少不了好处,自己去挣命又怎么比得上这般安逸。”
“就知道你是只闲云野鹤,淡泊名利,要不杂家就爱让你跟在身边。”李全的话王承恩听着受用,便也笑呵呵的夸了李全几句。
“公公太抬举小人了。”李全谦恭一揖,转而又是面色疑惑:“不过小人不明,最近公公这样提拔周喜,不知是看中了他哪一点?周喜虽说算是伶俐的,但过去那几个伶俐的小子,也没见公公这般看重。”
“你且猜猜。”王承恩不答,只挑起一抹狡黠的笑。李全一愣,细想了一番,摇摇头,仍是不明所以。
“你好好想想,他是你从直殿监带来的,你还记得当年他和谁是同期?”王承恩今日看似心情甚好,半遮半掩的有意和李全逗闷子。
李全略略回想了一下,蓦地恍然大悟。“难道公公是……意在此人?”李全用手指一蘸茶水,在桌上横横折折,写出了一个张字。
王承恩瞥了眼李全写的字,笑而不语。李全看王承恩的反应,便知是自己猜对了,于是弹弹手上的茶水,笑容一展,道:“最近没怎么见公公提起,就没想到他那去。原来公公心里还是忌讳这个人的。”
“要说忌讳嘛,也没多忌讳。这人的确跟当年梁颐一样,不兴风,不作浪,倒是没碍了杂家什么事。”王承恩懒洋洋的倚上椅背,眼睛半睁不睁,“就是瞅他跟皇上那热乎劲,看着实在是碍眼,不过他这种人,杂家懒得跟他费心思,不如养一养那个小子,时候到了,不消咱们吩咐,他自己便会为杂家把事办了。”
“可他们是同期入宫,早年间关系甚是亲厚,公公肯定他一定能办了这事?”李全眉头微蹙,仍是疑虑不减。
“早年亲厚,现在不是不亲厚了嘛。”王承恩微微睁眼,斜睨着李全道,“多说无益,你且等着看吧。”
二人正说着,忽然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人,直奔王承恩而来。二人谈话被打断,齐齐转头看去,原是王承恩的近侍冯大川。
“何事匆忙?”王承恩问道,对冯大川的唐突略有不悦。
“禀公公。”冯大川一边疾步走着,一边将一封信件双手奉上,“方才有人前来送信,说是有紧急要事,教小人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与公公。”
“紧急要事?”王承恩接过信,反正看看,信封上并没有任何署名。“你可认得来人是谁?”
“好像是……”冯大川压下身子,凑近一步,伏在王承恩耳边低言了一句。王承恩面色微动,随即点点头:“嗯,知道了,你再去门口候着吧。”
“是。”冯大川乖顺的一欠身,行礼告退。
“公公,这是……”李全在一旁问道,而王承恩却未马上回答,将手上信封撕开,抽出一张薄纸一抖,定睛看去。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还未及李全再问什么,只见王承恩脸色骤变,突然攥起信纸砰的一声拍在桌上,怒火几要从眼中喷薄而出。
“温体仁!!”
刚还是一派悠然闲散,转眼间便是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李全见王承恩此状,忙从桌上拾起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上下看了一遍,登时也是一惊。
“咱这还优哉游哉的琢磨那个不疼不痒的张德秀,这边人家却已是想置咱们于死地了!”王承恩恨恨道。
“首辅也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诬陷公公收了钱谦益四万两银子!”李全定了定神,道,“此信可是王丛送来的?”
“你看信纸左下角。”王承恩强压着怒,两眼恶狠狠不知盯着哪里。
李全又展开信纸去看,只见信纸左下角不明显处,果然写着一个小小的丛字。
“当初亏得听你之言,多留了个心眼,安排王丛在他身边,如今竟真派上了用场!”王承恩道。
“还好这信报得及时,首辅折子尚未递上去,不然这回怕是真要让他给阴了。”李全说着,将信捋平折好,又放回了信封中,“长久未见,王丛总算还记得自己是该为谁效力。”
王承恩不搭茬,闷闷坐着,越想越气,一锤圈椅扶手,一腔激愤出口成了咒骂:“温体仁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几年杂家帮他立了多少党羽,排了多少异己,这些他都忘了!那小山似的弹劾状最终都没落在皇上眼里,他以为是谁给他挡的!他还真以为自己能耐大了!居然要使阴耍诈对付杂家!看来他这首辅是当够了,在这世上也活腻歪了!”
“公公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李全忙放下信封,温言劝解道,“如今咱们提前得了消息,他想使阴耍诈,也阴不起来了。这么多年,他竟没发现王丛是公公的人,这等机密事都不避他,要比起来,显然还是公公计高一筹。公公只消早作准备,占上先机,迎头破了他的局,他又岂能伤了公公分毫?”
“嗯……”王承恩发泄了一通,怒气稍平,听闻李全之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此事关键,在于皇上信谁的说辞。”李全停了片刻,继续缓声说道,“公公自是大内当仁不让的第一人,皇宫之内大小事宜,全是凭公公一句话。他也不思量思量,若是没有公公,他的手脚耳目,又怎么近得了皇上的身。温大人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他既然想掘这个坟墓,公公不如……就此成全了他吧。”李全说完,似是已有成竹在胸一般,嘴角一挑,眉眼一低,淡定的浅饮了一口清茶。
“哼……哼哼哼……”王承恩听了李全一席话,沉默半晌,肩膀一抖,忽地冷笑了起来。只见他怒色齐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阴损:“好,好好,既是这样,杂家也乐得成全他。他想先下手为强,咱就让他看看,他温府和咱司礼监,到底哪个离皇上更近!李全。”
“在。”
“你去一趟东厂,找王之心提前知会一下此事,教他务必替杂家摸清温体仁的动向,且莫要走漏风声。杂家这就去面见皇上!”
“遵命。”
话音一落,二人便先后离开了司礼监,只剩下桌几上两个残着半盏茶的茶杯,茶杯间用茶水写就的那个张字早已干透消隐,一点痕迹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