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一案要如何重审,还请皇上示下。”
“嗯,此事应从长计议,温卿暂且退下,容朕再做思量。”
“是……”温体仁略略迟疑,终还是抿起嘴唇,忍下了几欲脱口的谏言。
“微臣告退。”
打发了温体仁,崇祯翻开一本奏折,目光却一动不动,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自那日圣旨下达以来已近一月,但重审之事却一拖再拖,迟迟不见动静。夕照本以为卢大人的折子已让皇上心里做下了决断,但如此看来,皇上摇摆不定的心思,其实并未因卢大人之言消减太多。
午膳用毕,阳光正暖。崇祯与夕照绕着武英殿院中悠悠然散着步,享受着午后时分的片刻小憩。
“小人有一事不明,还想请皇上赐教。”夕照跟在崇祯身后一边漫步,一边闲闲问道。
“嗯。你讲。”崇祯背着手,一步一步,踏在园中规整的方砖上。
“小人不懂……皇上处理政事一向英明果断,为何钱谦益这件案子,皇上却如此犹豫不决?此前郑鄤之事与此事相仿,也不见皇上……呃……咳……”提起郑鄤案,夕照不意间忽觉胸中一窒。一年时光流逝,本是足以消解烦情杂绪的,而如今看来,那前前后后,林林总总搅成的心结,仍是不曾化尽……于是他话说一半,便折了话端,轻咳一声掩了过去。
“此事确是不同。”崇祯看似对夕照不自然的咳嗽并未在心,只淡淡回答着夕照的问话,“郑鄤去官去得早,与温卿既无来往,也无利害,自可多信温卿几分。而钱温二人素来政见不合,相处不睦,此番由温卿突然来翻钱谦益的底……”崇祯顿了顿,轻叹了一声,“令人不得不存疑啊……”
“那皇上既是不信,为何不直接赦了钱谦益?”夕照眨眨眼。
“刑部讯案已定,无论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无视章法。”崇祯半回过头,微微一笑,又道,“朕下旨重审,你可知是何故?”
“小人只知是因卢大人那份折子,却不知折中所书何事。”夕照如实作答。
“折中所书,其实也并无稀奇。初闻是卢卿上折,朕很是意外,卢卿并不与钱谦益相熟,那折子里自然也未如何为他求情喊冤,只是一句话令朕深觉有理——一案事小,朝风事大,不可立此为标,轻纵党同伐异之举。”崇祯绕过低矮稀疏的灌木丛,接着说道,“此案真相尚未分明,倘若真是温卿诬告,借此除去宿敌,自当严查;而若罪状皆是事实,却意外的沾染了党同伐异之嫌,便更当审慎待之,既是端正朝风,也是堵众人悠悠之口,为案子,也为温卿撇清这则党争嫌疑。”
为温大人撇清嫌疑吗……
散步散了许久,由房中沾染在身的湿冷已被暖煦的阳光尽数驱散。崇祯踏上中央甬道,慢慢向正殿走去。“皇上……”忽闻身后的夕照的声音,崇祯住了脚步回过头,但见夕照嘴角泛起一抹笑,温然言道:“皇上虽曾道温大人不能全信,但其实心里……还是愿意相信温大人的吧。”
崇祯闻言一愣,随即便缓下神情,也以笑回应。
“大概是吧。”他语气平淡如水,“钱谦益在野多年,不予朝政,朕私心里的确觉得温卿并没有理由大肆诬告。况且……”崇祯言至一半,却忽然沉默,远望着天际怔怔的出神,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尚书三年,入阁三年,首辅四年……十年君臣,朕又怎愿不信他。”
原来如此。
一语似箭,直接洞穿了衣层皮肉,令凝视着皇上背影的夕照仿佛一瞬之间窥见了皇上深藏心底的心情。尽管口中常常说得了然,但在这高不胜寒之位,时局纷乱之际,朝风不古之时,皇上原来仍是这样渴望着有人能承载着自己的信任,一路鼎力相持,哪怕此人并非管萧大贤,哪怕这信任中掺入了过多的私心杂质。可是、可是……这当真是好的吗?夕照胸口一紧,心中忽地生出了些莫名的忐忑,蠢蠢悸动着不得安宁,却又是不能辨,不可说。他只得深吸口气,平静下心神,暗暗祈祷:
——只愿首辅大人,终究不会让皇上枉付了信任。
而这时候的首辅大人,正将一份署名为张至发的折子阅毕封好,差人送往司礼监王公公处,并仔细嘱咐跑腿的小太监带了话去,务必让王公公多多照应。望望小太监一路小跑的背影,温体仁转身进去了文渊阁,对次辅位上的张至发点了点头,仿佛是稳操胜券一般,嘴角微微挑起了一丝笃定的笑。
啪!
司礼监中,王承恩两眼发红,双手将折子一合,用力甩在桌上。
“公公?”旁边的李全吓了一跳,还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便听王承恩压了声音闷闷骂道:
“照应个屁!”
李全眼珠一转,随即了然一笑。“公公可是怒刚才温大人差人送来的那份折子?”
“还能是什么!”王承恩往椅背上一靠,手里两个核桃哗啦哗啦转得山响,“这温体仁,果是走火入魔了,看来这些年让他在朝廷里翻手云覆手雨的太容易,居然把主意打到领兵的身上了!”
“温大人参的是谁?”李全忙问。
“谁?”王承恩翻眼一白,“还不是碍着他事的卢象升!”
“哦?”李全将扔在桌上的折子取来一看,果然里面用长长一篇台阁小楷,写的那些收受贿赂,克扣军饷,妄尊自大,不受管辖之类的罪名,条条皆指卢象升。
“张至发……”李全无意间念了下落款的署名,却教王承恩劈面截了话:“什么张至发,那俩人还不是一丘之貉!若不是温体仁授意,他也敢做!”
被王承恩抢话,李全倒也不在意,依然挂着那丝不温不火的笑说道:“公公也莫心急。之前那些看不惯卢大人的言官,个个写的也是难听至极了,卢大人现在不仍是稳稳执掌着五省和宣大,地位没被撼动分毫,王公公又何必独独与温大人计较。”
“内阁是什么地位,内阁呈上来的折子,与那些蝼蚁之辈的分量能一样么。”王承恩哼了一声,怒气稍稍减退,手中核桃也转得慢了些。“他做首辅这几年,朝廷人事都随他一手掌握,他爱排挤谁,杂家也乐得由着他去,反正那些酸腐文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可这领兵打仗的岂是能随便动的?”说到这,王承恩心头又是一恨,嘴上更是连珠炮一般,“这些人告倒了,流寇谁来镇,外虏谁来驱,皇上谁来保,大明谁来守?平时嘴上纸上斗得挺欢,金虏几番兵临城下,若是没人能挡得起,这一朝手无缚鸡之力的臭书生还斗个屁!看来这些年温体仁是给杂家惯得头脑发昏了,当年让他们搞掉了袁崇焕,丢了多少地吃了多亏他都忘了!此番又盯上卢象升,是想宣府大同也不要了?皇上重要,社稷重要,还是他那点私仇重要!活的这把年纪,经的这些场面,连同朝廷这么多年的俸禄,全都喂狗了!”
生平最擅党同伐异,凡事奉行有利必图的王公公,这会子竟说出这样一番忠君爱国的话,这不协调感让李全只觉好生不适应,略略有些想笑,而笑到嘴边,却又终是笑不出来。“公公说的是。”李全低头掩饰起眼中复杂的情绪,附和得十分恭敬。王承恩话说得粗俗直白,但道理却并不出错,那初初的不协调感褪去后,李全对眼前这位相处多年,圆滑世故的老油条,竟打心里有几分刮目相看起来。
“那公公打算如何处置这份折子?”
“哼,今这一回,断不能让他为所欲为了,他叫杂家照应,杂家就好好用心照应一下他的折子。”王承恩稍作斟酌,随即张手将核桃一丢。“来人。”王承恩招呼道。远处的周喜应声而至。
“公公有什么吩咐?”
“你把这份折子放去书柜最底层,咱好生保管着,再不必拿出来了。”
“王承恩这老小子是吃错药了!?竟来碍我的事!”
温府后书房,温体仁一锤桌子,恨恨的说。衣着素简的报信人被温体仁打断了话,见温大人面色骤然一黑,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躬身站在一旁。温体仁身侧的王丛不知从报信人的话中听出了什么,一直神色不安,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似在寻找插话的机会。但见温体仁闷头生气,报信人也不敢搭话,便小声清了清嗓,道:
“大人息怒,想来王公公应该也是为大人好,如今卢大人权势正盛,圣眷正浓,大人此时强说他的不是,怕是会在皇上那碰钉子的,搞不好连钱谦益这桩十拿九稳的案子也要赔进去,王公公想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未将张大人的折子上呈的。”
“他倒想得真周全!”温体仁听完王丛一席话,眼中怒意不减反增,“本官侍奉皇上十年有余,轻重尺度还需他来帮我掌握?!且说上回,卢象升保钱谦益的那折子,他没拦着直接递了上去,好,那算是咱们没提前知会,可此番他却明目张胆拦下本官差人呈的折子,你当本官老糊涂了吗?!这不是明摆着要和本官作对是什么!”
“大人消消气,王公公与大人互相扶持这么些年,关系甚是亲好,怎会突然无缘无故和大人作对呢。大人莫要多心,王公公这般行事,兴许心中另有思量。”王丛仍在试图劝解温体仁,不料温体仁却斜一瞪眼,转将矛头指向了王丛:“另有思量?你倒是说说,不与本官商量便擅自扣了折子,他能是什么思量?你这样帮那老小子说话,你又是什么思量?!”
王丛闻言,心中咯噔一滞,连忙辩解:“大人误会了,晚生只是想着王公公与咱一向交好,万一大人因一时之气得罪了王公公,那便等于得罪了司礼监,宫中若无司礼监照应,于大人甚是不利啊。”
“唔……”温体仁听到司礼监三个字,终于稍稍熄了些火气,“可那王承恩一向目中无人,本官也早看不惯了……”温体仁嘴上还硬,但态度却明显软了下来,王丛看得出,自己的话确实点中了首辅大人心里的顾忌。于是他略略思忖,打算组织好说辞,一鼓作气压下温体仁的怨怒,但那厢报信人却很是不识时机,支支吾吾的开了腔:
“还有一件事,甚是紧要……实不敢瞒着大人……”
“尽管说。”温体仁一脸阴郁,闷声说道。
“据刑部大狱中的线人回报,钱谦益在狱中求助无门,前些日子也修书求到了司礼监王公公那里。天启年间,钱谦益曾与司礼监大太监王安相熟,王承恩早年间也与王安走得甚是亲密,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听说王承恩……便同意了助钱谦益……洗清罪名……”报信人偷瞄着温体仁的脸色,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声如蚊蝇一般细不可闻。
但温体仁却一字不漏的听得真切。“什么?!”他瞪大眼睛,刚刚掩下的怒火又倏然熊熊燃烧起来。王丛心中一沉,狠狠剜了报信人一眼,正欲出言缓和,却见温体仁竟突然恢复了平静,不但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还挑起了一丝冷冷的笑意。
“大人……”王丛见温体仁此状,心中惊异万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试探着唤道。
“哼哼,天赐良机啊,天赐良机。”温体仁眉头一展,筋骨一舒,慢慢靠在椅背上。
“大人……此言何意?”王丛不解的问。
“何意?”温体仁瞥了眼王丛,“正嫌王承恩碍事,便寻着了他的把柄,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不知为何,王丛闻此言,竟是大惊失色,额上汨汨渗出一头的冷汗。他一个箭步上前,急急说道:“大人怎可作此想,要说把柄,咱这边的把柄握在王公公手里的可还少!轻易便与他翻脸,于大人百害而无一利啊!”
“那就要看皇上信谁了。”温体仁故意咬重了皇上二字,而后又略作沉吟,吩咐王丛和候在一边的报信人道:“你们两个,切勿走漏风声,要夺皇上信任,必得先下手为强。哼哼,王承恩。”温体仁眯起眼睛,冷笑一声,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下脚使绊算什么本事,要玩就玩大的,你不仁,就别怪本官不义!”
王丛见温体仁打定主意对付王承恩,似乎再难更改,一时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来什么的话语才能教眼前这位固执的大人回心转意。许是怒火攻心,温体仁亦未察觉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青衣门客,今日是如何反常的焦躁与冲动。报信人行礼告退后,温体仁一直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细细思考着下一步的谋划,而站在一旁的王丛也渐渐冷静下心绪,思前想后,左右权衡,纵是心有不忍,也终于狠心摒去了诸多杂念,暗暗定下了自己的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