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阳光正暖。司礼监门窗一开,阳光便悄然漫入窗口,绕过窗边人,洒落在房中的青砖地上,映出一大块明晃晃的光斑。
“算日子,皇上快该回来了吧。”
王承恩站窗前,一边给八哥喂着食,嘴里说道。李全正在一旁抄票旨,听王承恩发问,念念一算,答道:“今儿个二十八了,按理说皇上应是过两天就回了。”
“嗯。”王承恩掸掸手上的谷子渣,轻敲鸟笼,逗得八哥在杠上跳来跳去。“回头你跟那帮兔崽子们交代好了,皇上要回来了,这两天都给我收收心,该干嘛干嘛,别整日价的不见人影,再让杂家逮着,小心他的俸钱。”
“是。”李全应了,伸手用笔沾了沾朱墨。
“那叠要呈给皇上的奏折给放哪了?”
“就放在里屋檀木柜子第二个抽屉里。公公要看?”
“不用,知道在哪就行。等皇上回来就送到南书房去。”
“是。”李全答了话,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温大人上次请公公联名的那个折子,也已放在公公案上了。”
“嗯。”王承恩也不回头,随口一应,并不多言。
李全见王承恩态度冷淡,眼睛转转,开口问道:“如果属下感觉没错,此番温大人托付的事,公公似乎不怎么上心?”
“又不是自家的事,何必事事上心。”王承恩不再逗鸟,转回身,踱着步子走到房间深处的圈椅上坐下。“和温大人一起告那郑鄤,于咱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是白白张罗一桩烦事。温大人要铲除后患,让他自己去铲好了,举手之劳,且帮他一帮,又不是义结金兰的兄弟,没必要跟他一路走到黑。”
“公公说的极是。”李全点点头,笑道,“之前属下还担心公公和温大人走得太近,哪日一个不防再被无端拖累。如今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公公处事原是比属下高明周全得多。”
“哼哼。”王承恩挑挑嘴角,并不接口李全的恭维,只是径自继续说道:“要说这郑鄤,无论以前如何,如今不过只是个平头百姓而已,但凡温大人说个不字,别说入阁,连官都做不成,他又能兴起多大风浪?此番温大人也是受了挑唆着了道,铁了心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这种不积阴德的事,做来这又何必呢。”
“挑唆?”李全住了笔,略一回想,面露疑惑,“公公是说吴大人……?”
“除了他还能有谁。”王承恩冷笑一声,手里转着两个核桃,发出嘎啦嘎啦的摩擦声。
李全微微皱起眉头:“您说也怪,听说这吴宗达吴大人是郑鄤的族舅,舅甥关系已是极亲的了,吴大人怎么却反而要害他?”
“嗨,不是亲舅。”王承恩摆摆手道,“郑鄤母亲早亡,吴大人的堂姐是郑鄤的继母。”
“哦……原来是这样一层关系。不过怎么说也应算是亲族了,何来的这等深仇大恨。”
王承恩一挑眼。“郑鄤落在温大人手里的罪状,你可知都有些什么?”
“这倒不知。”
“看了那折子你便明白了。”王承恩一字一顿,神神秘秘的说,“那罪状第一条,便是杖、母。”
“原来如此。”李全茅塞一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怪不得……公公果然是消息通广,心明眼亮。”
王承恩眼中掠过一丝得意,靠着椅背,懒洋洋的活动着后颈:“除此之外还曾听人说过,早年间生员举荐,郑鄤曾经驳了吴大人的面子,拒绝保举吴大人之子,从那时起二人就结下了梁子。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这么说来,吴大人恨上郑鄤,倒也不足为奇了。只是温大人如此精明,怎也甘受他的利用?”
“还不是有文震孟那事在先。”王承恩说着,停了手上的动作。嘎啦嘎啦的核桃声一断,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很是不习惯。“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温大人自己心里余烬未熄,又怎会平白被人撩出火来。”
李全一笑,顺势奉承了王承恩几句,便又拿起笔,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收敛,隐入了那张白净面皮的最深处。
踏上返京的路途之后,崇祯便再也没有提过皇陵、凤阳、抑或是朝廷的话题。就如前几日之事从未真实发生过,二人口中所聊之事,远不过途经的风景典故,近则只在今晚的住宿饭食,好似来路长长,早已淡忘了从哪里来,前路漫漫,也不曾决定到哪里去,这一趟旅行的全部,只是旅行本身一样。在路人眼中,这二人不过是普通的年轻公子,两相结伴出行,一路游山玩水。夕照看得出,崇祯十分流连于这样的目光。每每听到公子、官人这样寻常的称呼,他便好似真的化身为哪家公子,笑容纯如孩童一般,不夹杂一丝国事的烦扰。而当车夫说着今晚在哪落脚,还有几日到京城的时候,崇祯周身便蓦然笼上一层倦意,有意无意的在他人的视线之外,默默的叹上一口气。
“二位官人,前面已经能看见保定城了!”车夫在帘外喊着,话语中带有一丝兴奋。
“好。”夕照应了一声,转而对崇祯说道,“大人,现前小人算了算,今日正巧也是保定夜市开张的日子,大人是否想去喝那刘记的羊杂汤?”
“甚好。”崇祯一笑,点点头。夕照也笑,但那笑脸背后,却藏着忽略不掉的点点失落。上次来保定,正是离开京城的第一日,如今又回到了保定府,这便意味着,自己与皇上这次逃离皇宫的旅行,只剩下最后一天的光景了。皇上心中的无奈,夕照自是知晓,而夕照自己,也并不比崇祯更想要回宫。若说之前尚还贪恋皇宫里的安逸和钱财,现如今,夕照留在宫中的理由,除了身边的皇上之外,几乎是别无其他了。若是自己一走了之,不知还有没有人可以全身心的陪伴皇上;若是没有自己来唤这句“大人”,不知皇上是否会被那孤家寡人的诅咒紧紧缚住,再也无法喘息。虽然每当这样想时,夕照都觉得这未免太过自以为是——宫中太监嫔妃百千,皇上岂还没个能说话交心的人?但始终,却仍还是难以抹去这样的臆想,放不下,舍不得,自己亲手将身上的缰绳,牢牢系在了皇上身边。
而除了皇上之外,夕照心里放不下的,当然,还有一人——那便是那个在出宫前夜时,曾令自己心乱如麻的那个姑娘。
自从那晚潦草分别后,夕照总是避免多去回想与她有关的一切,不去想那楚楚可怜的身影,不去想那心意坚决的眼神。但他自己也明白,若是心里不在乎,何须要回避。不拖累她的决定是没错的,夕照用理智一遍遍的肯定着这一点,但情之所至,又岂是理智所能主宰。明日便要回宫了,回宫之后再怎么说,也要给她一个交代了。而夕照既怕太早面对这两难的抉择,又想早点回去看看她过得如何,可还有人再欺负她。夕照觉得自己从来没在什么事上如此矛盾过,只盼回宫之后,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此番也能谅解自己的心意,莫要逼自己再在这情与理之间摇摆不定,苦苦煎熬。
“今日如此少言寡语的,可是身体不适?”
夜幕悄悄降临,夜市的灯火只有在此时,才显得尤为温暖明亮。夕照跟在崇祯身后,在夜市的摊摊贩贩间行走驻足,忽闻皇上发问,才发觉自己一直想着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不,谢大人关心,大概只是有些累了,不妨事。”夕照解释道。
“哦?”崇祯停下脚步,转回头,“那今日就先回客栈歇息吧。”
“不用不用,好容易有这样热闹的街市,德秀也想再逛一逛。”夕照连忙推辞。今日是这次旅行的最后一晚了,岂能因为自己,扫了皇上的兴致。
“嗯……也好。”崇祯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那想回去时便和我说。”
“是。”
“碧桃!”
就在夕照开口答话时,不知从哪传来了一句喊声,声音不大,却瞬间从夕照的耳朵直直戳向心房。他猛然抬起头,急忙四下张望开去。崇祯看着夕照紧张的样子,稍作疑惑之后,便多少明白了个大概。他轻轻一笑,也不多言,转身溜达了几步,到前面的摊位赏看起来。夕照兀自寻了半天,也找不到那喊话人究竟是谁,有几分灰心,又自觉有几分可笑。碧桃这会定是在宫里,也许早已经歇息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说到底,碧桃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名字,又或者是自己听错,人家喊的,根本就不是碧桃二字。夕照想着,轻叹口气,打起精神走到了崇祯身边,陪着皇上在小摊边闲看。这小摊上摆的都是些文房摆设,有竹雕的笔筒,有青石的镇纸,还尚未刻字的玉石印章。夕照一样样的依次看来,忽然发现有一支女人用的簪子,静静躺在小摊的角落里,毫不起眼,却生生抓住了夕照的目光。夕照细细看去,只见这簪子通身为银制,雕有一些简单的纹饰,簪头上镶嵌着两朵碧玉雕成的小花,虽比不得宫中娘娘们戴的精美华贵,倒也清丽质朴,别有一番韵味。夕照拿起簪子,看了又看,久久不肯放手。摊主见状,便走上前来,笑嘻嘻的招呼:“公子是要送给哪家姑娘?这簪子送给年轻女子最合适了,公子想要的话,便宜卖给你。”
夕照脸微微一红,忙将簪子放下,手却又不离开,就这么半拿着,开口问道:“请问摊主……这簪头上雕的是什么花?”
“这簪子是咱自家朋友做的,我代他来卖,也不知他雕的什么花。”摊主淳朴的一笑,凑近看了看,“依我看,这碧玉雕的,像是桃花。”
“桃花……”夕照咬咬嘴唇,又道,“这簪子……怎么卖?”
“呵呵,这簪子本是要卖三两银子的,见公子面善,就二两五钱罢,如何?”
“……”
“好。”
还未等夕照答话,却听旁边有人抢先应了声。夕照转头看去,只见崇祯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银子递给摊主,然后将簪子拿起,仔细看了看,交到了夕照的手中:“这簪子,可是要送给那个曾照顾过你的碧桃?”
夕照一惊,面皮登时红如熟透的番茄,舌头一下子打了结,“大、大人如何知道?”
崇祯又是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少见的调皮。“你猜。”一语说完,也不等夕照回答,便拍拍夕照的肩膀,径自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