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齐了,您二位慢用。”小二一盘盘将菜摆上桌,转身刚要走,便被崇祯唤住:“这位小哥,请问刚才那老人常来这里么?”
“倒不常来。”小二又回过身来,撇撇嘴道,“这孙老头总是不付酒钱,要再常来,那还了得。也就是掌柜的心好,不跟他计较。”
“哦……”崇祯想想,摸摸身上,掏出了两大锭银子,放在桌上。“这可够付他的酒钱?”
“哎哟!够了够了,十年的酒钱都够了!”小二两眼放光,盯着银子,却又不敢伸手去拿,只得将目光探向掌柜,却见那柜台后并无一人。就在小二上菜的当儿,掌柜的不知上哪去了。
“够了就好。”崇祯点点头道,“今日我一并替他把钱付了,以后那老人若来喝酒,就给他喝,若来吃饭就给他吃,莫要再向他收钱。”
“一定一定。”小二点头哈腰的应承道,“客官真是心善,那孙老头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福分,得了客官施舍。”
“施舍……”崇祯淡淡一笑,脸色有些黯然,“我欠他们的,又岂止是两锭银子……”
“嗯?”小二一脸茫然,不明白崇祯话中何意。没等他琢磨过味来,崇祯又开口问道:“话说正月十五劫城那天,你可在城中?”
“在是在的,不过这边靠城东,贼寇来的晚,小的和掌柜的没等火烧过来,就逃到城外避难去了。”
“哦……你家里父母可都平安?”
“小的父母早就没了,是掌柜的把小的养大的。”小二嘻嘻一笑,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竖拿着托盘撑在腿上,随口说着。
“这样……那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吗?”崇祯闻言眼神一软,又问道。
“还有个姐姐,从小在别人家当童养媳,没见过几面。不过那户人家在城北,正月十五那天贼寇从城北来,那边的宅子全都烧光了,之后再打听姐夫家,都没人知道消息,大概应是没逃出去吧。”
“哎……”崇祯叹了口气,默默低了眼神,不忍再问。
“客官也莫伤怀。”小二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并不见如何悲伤,“小的与姐姐自小就分开,她长得什么样子都有些记不起来了。正月十五那天没逃出来的人多得数不清,能回来的人都是福大命大。掌柜的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这些躲过这一劫的,今后肯定都有好日子过。”
崇祯见这小二这样乐观,心中宽慰之余,也甚有几分惊讶。“难得你如此想得开。平白遭此劫难,你心里……就不恨么?”
“恨谁?恨贼寇吗?”小二眨眨眼,稍稍想了想,“要说不恨,他们将凤阳祸害成这样,又怎能不恨,但要说恨,却又不怎么恨得起来。”小二淳朴的笑笑,“这些贼寇怕也是没吃没喝,活不下去了才要造反,如若不然,活的好端端的,谁愿意拿性命去拼。都是苦命人……嘿嘿,也不忍心怎么去恨他们。”
“那你……”崇祯停顿了话语,踌躇了半天,方才低声说道:“那你……恨皇帝吗?”
“皇帝……?”小二眉毛一挑,忽然认真起来,“哎哟客官,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一句话说不对,可是要杀头的……”
正说着,吱呀一声门响,掌柜的抱着账本从后门走了进来。“你这小子,怎么又在这跟客人贫嘴!闲的没事就上后厨帮忙去!”
“哎!”小二见掌柜回来了,朝崇祯夕照吐吐舌头,调皮一笑:“那客官您慢用。”说罢,便一溜烟跑回了后厨中去了。
澡房中水汽氤氲,一扇画着出水芙蓉图的白纱屏风立于房间中央,其中一侧放着一个盛满了热水的硕大木桶,崇祯小心的将身子浸入水中,缓缓的舒了一口气。
“大人,水温可还合适?”夕照在屏风另一侧整理着崇祯换下的衣裳,口中问道。
“正好。”崇祯简短的答。
“那大人慢慢洗,小人去屋外候着。”夕照说着,挎着脏衣,便要出去。
“德秀……”
“嗯?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忽听崇祯唤自己,夕照便住了脚步。
“你说……”半句出口,崇祯却停了许久未有下文,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吐不出,又咽不下,生生的在喉中哽着。夕照也不急,回到屏风前,坐在长凳上耐心的等。
水汽渐渐漫过屏风,在天花板下聚起团团白雾。约过了那么半盏茶的工夫,那屏风另一侧,崇祯低垂着眼,看着烟气袅袅的水面,终于闷声开口道:
“你说大明……会不会就此亡在朕的手中……”
皇上竟问得如此直接露骨!夕照登时一惊,却又立刻不动声色的强稳下心神,细想一番,温言相慰道:“皇上多心了,古往今来,可有哪个亡国之君不昏庸?即便不是荒淫无道,也再没有如皇上这般勤勉治国的了。皇上且放宽心,有您这样的好皇帝,再过几年,大明定会重回清平盛世的。”
“哎……”崇祯轻轻叹了一声,“你最爱说些好话哄朕。”
“怎敢哄皇上,德秀说的是真心话。”夕照笑笑,低头却见崇祯日间穿的衣裤上浸透的泥渍,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其实朕也不是觉察不出,如今这大明朝丝丝缕缕流露出的死气。苦撑社稷,谋求中兴,不过只是责无旁贷四字罢了。”
“皇上的意思是……”夕照瞪大眼睛,再止不住心里的砰砰狂跳。怎么会?怎么会?“皇上是说……大明真的要……?”
“不知道。”崇祯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将头枕在木桶沿上,望着常年被水汽熏蒸,已然斑驳腐朽的天花板,忽然莫名的呵呵笑了两声,淡淡开口道:“有时真觉得,这一切就如同老天安排好的一出戏。冠上这个姓氏,由我来扮皇帝,绝了百姓的生路,由他们来演乱寇,涨起金人的野心,由他们来作外虏。乱寇外虏两相逼迫,皇帝独自勉力抵挡,狭路相逢,互不相让,谁也逃不开这场注定的角力之争。戏子们只知自己该向何处前行,却始终猜不透这戏本的结局,就算心中无奈,也只得按照这定好的戏路拼力演啊,演啊,不见曲终幕落,只有至死方休。哈,你说可不可笑。”
“皇上……”听闻崇祯竟说出这般消极的话,夕照的心情由酸转苦,由苦转涩,连甜言蜜语的安慰,一时间也都全然说不出口了。二人就这么沉默良久,不知觉中,房中的蒸汽渐渐弥散开去,桌椅板凳,立柜摆设,都笼上了那层几乎令人窒息的白雾。屏风上浅浅映着崇祯的影子,屏后人打破沉默的一声轻叹,衬得屏风上娇艳的芙蓉,仿佛都漫起了一抹哀色。
“若是今后,大明真的亡在了我的手中,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百年之后,如今这林林总总,又要被后人如何评说……”
“……”夕照回想着崇祯的话,心中猛地灵光一闪,一霎那间终于想到了一席慰藉崇祯的话语。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安安然开口道:“皇上也莫要感伤,既是已安排好的戏本,那结局如何,可有人会怪罪拼力尽责的戏子?”
“……”屏风上的影子微微一颤,没有作声。
夕照微微一笑,娓娓道来的声音清澈如泉水,和缓如溪流:“德秀时常觉得,这世上的人人事事,若都以成败论英雄,实在太不公平。世间是如此浩瀚而广阔,天涯海角,众生芸芸,沧海桑田,瞬息万变,人力存于世间,有如沧海一粟般微不足道。若上不察天之意志,下不论人之辛苦,功功过过,是是非非,单由成败二字倒推评判,未免过于狭隘。天意难违,或人或事,皆是各有命数,而天意命数,又怎是一人之力可以轻涉。”夕照看着屏风上的影,眼中透射出温和却坚定的神采,“他人之心虽不可控,但皇上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德秀无一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哪怕将来某日,果真天意不从人愿;哪怕后人对如今之事如何评说,皇上在德秀心里,都是永远的圣君。”
夕照一席话说完,屏风那端良久良久,都没有回音,这突然的静,直教人心中暗波渐生,不得平静。正当夕照心中惶恐,七上八下之时,忽听那厢似有水花微动,伴着水雾飘忽,崇祯略带沙哑的话语声低低响起:
“想不到你竟……”崇祯话未说完,却顿了一顿,声音愈发低沉,“就算是哄我,我也听得欣慰。”
“皇上……”夕照心中一喜,眼睛湿湿的有些发酸。
“还是叫大人吧……皇上这称呼,不好听。”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