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崇祯与夕照一直逛到夜幕深沉,直至夜市散尽,方才回了客栈。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二人便起床梳洗,打点细软,开始了这最后一日的旅程。
“今日回京可否从西边绕行?”一上车,崇祯便对车夫吩咐道,“我想去一下西山刘娘府。”
“官人怎么说,咱就怎么走!”车夫很是爽快,用那粗厚嗓音一应,甩甩马鞭,马儿便听话的迈开步子奔跑开去。
“大人,您是要去哪儿?”虽然昨晚临睡前,崇祯曾对夕照说过今日想去西山,但为何而去,却是没有明言。
“到了你就知道了。”崇祯微微一笑,不知是否是忌惮着帘外的车夫,依然没有直接回答。夕照也不再问,一时与崇祯闲聊,一时望望窗外的景色,几块点心下肚,不觉间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忽觉马车一停,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崇祯起身正要下车。
“大人?”夕照顿时清醒,也忙起身道。
“既是醒了,就一起去罢。”
“是。”
夕照揉揉眼睛,随着崇祯下了车,这才发觉他们到了一个村庄附近。这村庄依着矮山而建,村庄以西,是一片不小的开阔地。正午已过,太阳已然西斜,按时间算,这里应是离京城不远了。
“你且在这等着,我们大约半个时辰后便回。”与车夫交代好,崇祯便背着手,向那村庄里走去。夕照几步跟了上去,一觉睡醒,凉风拂面,只觉神清气爽。二人行了片刻,直穿过村庄,眼前出现了一座好似寺庙一样的院落。
“大人,这里是……?”夕照直觉得这建筑模样有些眼熟,定是在哪里见过,但到底是哪,却又讲不出。
“这里是庄妃墓。”
“庄妃……?这庄妃娘娘是……?”
“是我的继母。”
崇祯淡淡答道,径直向大门走去。门口守卫见了崇祯先是一愣,连忙恭敬的下跪叩头;崇祯推门进院,里面扫院子的、剪花木的工人也都纷纷下拜,口中念着“吾皇万岁”,显然都是识得皇上面目的。院中央一条石板路直通享殿,道路两旁每隔几步,便栽着一株精心修剪过的黄杨木,院落两侧种着几棵苍翠的赤松,令这小小的一座陵园显得深沉而古朴,虽比凤阳皇陵的气派相去甚远,但这院落草木,殿堂形制,多少与皇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夕照跟着皇上进了享殿,只见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不苟言笑,盛装正坐,很是一派威严端庄。画像下有一写着“光庙恭懿庄妃之位”的描金红木灵牌,牌位前有一三脚黄铜香炉,里面积着一些香灰。夕照将香案上的线香取了三支,在香烛上点燃,双手奉给了崇祯。崇祯一甩衣襟,双膝跪地,接过香拜了三拜,而后将线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炉里。
“儿臣不孝,许久未来看望母妃大人,今日给母妃大人赔罪了。”崇祯深深一拜,停了片刻,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大明内外生患,社稷难安,加以凤阳之灾,儿臣心痛之余,甚觉辜负了母妃大人的殷殷期待,愧对于母妃大人生前对儿臣的悉心教诲。儿臣此番诚心悔过,恳请母妃大人恕罪。”
说着,崇祯又是一拜,低低伏在地上,久不起身。正在他终于准备抬起头时,恰有一阵清风入室,微微将庄妃画像扬起,而忽又风停,红木画轴轻落在墙壁上,发出嗒嗒两声清响。崇祯猛一抬头,眼神一亮:
“是母妃大人吗?”
一语问毕,画像并无动静。
崇祯等了一等,又恳切的问:“母妃大人是原谅了儿臣,还是在训诫儿臣呢?”
任凭崇祯如何询问,享殿中却是风停画静,庄妃像纹丝不动的,再没有任何回应。崇祯轻叹口气,目光渐渐黯然,语气也随之低沉了下来。
“这些年来,儿臣日日思念母妃大人,不知母妃大人可曾想念儿臣?只恨您离去太早,不等亲见儿臣登基,便已天人永隔,再难相见。岁月绵长,若等儿臣去往那个世界,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只盼望入夜后,母妃大人能来梦里看看儿臣,一如多年前那样与儿臣说说话,聊聊天,哪怕是责骂,儿臣也愿倾听。”
崇祯一番真挚言语,令在旁的夕照听得十分动容,回想起自己故去的母亲,两只眼睛酸酸涨涨的,几欲落下泪来。曾几何时,自己也曾这样祈祷过,只是每每往事入梦,却总难以摆脱那一日恐怖的阴影;梦中的母亲如何的温言软语,最终仍逃不开那梦魇收场。皇上还能期盼与庄妃娘娘梦中相会,自己却连在梦中,都无法再回到那亲慈子孝,无忧无虑的时光中去。夕照暗自叹息半晌,见崇祯站起身,在灵位前最后拜了拜:“儿臣这就告退了,母妃大人在那边,也千万保重。”说着,便带着同样心绪难平的夕照一起离开了享殿。
从庄妃墓出来时,红日西斜,晚霞比方才又浓艳了几分。平素少言寡语的崇祯向夕照娓娓讲述着他幼年时与庄妃相依为命的往事,竟是一反常态的健谈了起来。那母子情深的故事,时而温暖,时而凄凉,令夕照也不禁由衷感叹。“我的生母故去得早,没能留下太多记忆。母妃大人虽非我生母,却亲似生母。九年养育之恩,实是毕生难忘。”崇祯顿了一顿,笑容渐隐,又幽幽叹了口气,“若非是在宫中,饱受魏党欺凌,母妃大人也不会过早郁郁而终。倘若有来生,与母妃大人有缘得做寻常母子,定要好生孝敬,悉心奉养,以补偿今生的遗憾与亏欠。”
二人说着聊着,竟不知不觉走出了村子,来到了西边的开阔地上。没了民房遮挡,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时值九月,秋意正浓,山野间银杏艳黄如金,枫叶赤红如火,两相交织错落,细腻明媚宛如天宫的仙锦遗落凡尘。日头早已西斜,天边泛起一片赤金晚霞,与这山间美景渐渐交融起来,绵延直至天际,恍惚间竟辨不清这一片灿灿绚金,究竟是斜阳染了秋色,还是秋色染了斜阳。二人一时间都陶醉于面前的美景之中,方才还甚是热烈的谈话就这样戛然而止,谁都不再作声。良久,才听崇祯的声音轻轻响起,口中诵的,却是那句许久之前的歌词:
薄日斜斜西山俏,云染红膏,彩树裹金绡。
繁华正好,却是夕阳晚照。
……
两句之后,却又不再念下去。夕照初以为皇上忘了,想要接着诵念,而词未出口,一刹那间便懂了崇祯不再多念的心意——
待暮色沉沉尽了,月冷风清,高处更萧萧。
不甘日落早,怎奈回天无道。
行也徒劳,止也徒劳。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谁忍心大煞风景。于是夕照咽咽口水,将后句生吞下肚,改口说道:
“隔这么久了,难得大人还记得这首歌词。”
“嗯,刚刚忽然就想起来了。”崇祯笑笑道,“你听这词,可是正切中这眼前的美景?”
“只怕景比词还更美一些。”夕照也笑,心中却隐隐不愿将这难得的美景,与冷寂萧索的后半首歌词联系在一处。
崇祯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远远看着天际,幽幽然道:“倘若真有来生,但愿能在这样的如画美景中平平静静的过上一生,不必理会国事纷争,也不被那祖宗基业所束缚,成家生子,男耕女织,自由自在,想来,那定将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哦?大人……想做农夫?”
“怎么,不可么?”崇祯转过头来问道。
“嗯……”夕照仔细端详着崇祯的脸,沉吟片刻,笑道,“不是不可,只是大人生得一副玉质金相,实在想象不出转生后那粗黑农夫的模样。”夕照调皮一笑,又道,“小人来世,也不愿再生在这官宦人家,承受如今生这般的起落。既然大人要做农夫,那可否恩准小人在大人宅院附近建屋为邻,早早晚晚的,再来侍奉大人一世?”
“这成何体统。”崇祯心中一动,表面上却佯作嗔怪道,“已是身为农夫,岂还能要人服侍。”见夕照就要开口谢罪,又赶紧接着开口,堵了夕照的话端,“你只消与我为邻,白日一同耕田劳作,傍晚一同饮酒说笑,忙时田间挥汗如雨,闲时四处玩水游山,如此即是。此生已然过去,来生哪还需有主仆之分呢。”
“谢大人恩典。”夕照忙欠身下拜,胸中满是融融暖意流淌。二人在这夕阳之中你一言我一语,胡思乱想的说不出的开怀,直到日头落尽,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去。车夫早已等得焦急,见他二人回来,连忙跳下车来,向他二人不住招手。夕照跟在崇祯身后,不经意间,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不远处山野村庄。暮色渐沉,赤红与金黄随着日光的消退慢慢暗淡,眼见便将遁入一片灰蒙。夕照一边向马车走去,心头蓦蓦然涌起一阵失落,只觉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然从身边溜走,步步远离,片片飘散,经此一去,或许一生,都再也找寻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