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七年是不平静的一年。
一直令崇祯头疼不已的农民起义,在这一年中经历了一场戏剧性的波折。此时,新策略令官军的镇剿屡战屡胜,民军一度被逼入绝境;而彼时,老伎俩又令民军绝地逢生,官军一时间节节败退。震怒之下,崇祯任命铁腕将军洪承畴为五省总督,调集了十万大军,硬生生将燃遍中原的战火一一踩熄扑灭。各地的民军敌不过那来势汹汹的围剿,纷纷被逼压至洛阳附近。一年将尽,北风凛冽,深寒刺骨,走投无路的造反者们人人皆知,不消几日,四面八方的官军便会蜂拥而至,重围之势顷刻将成。而越战越勇的平乱者们也认为,彻底剿清乱寇终于指日可待,再次陷入绝境的民军,此次定无生路可寻……
……
皇上!!
……
什么!!你说什么!
……
……李自成!……
……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困兽之斗,却令崇祯八年,注定是更不平静的一年。
崇祯八年,正月十五。
正值一年一度的上元灯节,京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在这北京城中,数城东的灯市口大街最为热闹。这里高高低低的挂满了京城最好看的花灯,飞禽,走兽,人物,花草,应有尽有,满目琳琅。路边小贩大声叫卖着自己的货品,惹来不少行人驻足,却不期那厢突然耍起了龙灯,伴着夺目的焰火,轻易便掳走了人们的视线。孩子们争相跑上前去围观,一边拍手,一边欢笑。龙头翻转,抛出绚烂的火球,激起人群一阵惊呼,年轻人们忙不迭的鼓起掌来,叫好声此起彼伏。花枝招展的女子,锦带玉帽的公子,举着糖葫芦的小孩,佝偻着脊背的老人,人人沐浴在暖意融融的节日气氛中,指着说着,笑着闹着,整条街熙熙攘攘,一派喜庆繁华的景象。
崇祯与夕照也登上皇城东北角的箭楼,俯瞰着这座被精心装扮过的京城。灯火连绵,仿佛繁星漫天,而华灯璀璨的灯市口,恰似星空中那条蜿蜒明亮的银河,将深沉的夜色都映得微微泛起了红晕。不知哪里传来的歌声,远远近近的混杂在一起撩拨耳膜,正要细听时,一阵烟花炸裂,又将本就听不明晰的歌声齐齐掩了下去。
“有时真辨不清,这眼前的歌舞升平,和千里外的战事纷乱,到底哪个才是幻象。”崇祯站在箭楼上,看着不远处的天空中烟花朵朵绽放,幽幽感叹道。
“回皇上,哪个都不是。”夕照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斗篷,仔细为崇祯披上,“战事固然难消,而这派太平景象,也定是老天对皇上日日勤勉不怠的回应。”
“你啊……就爱说些好听话儿哄朕。”崇祯口中责怪着,嘴角却分明露出了笑意。
“这哪是好听话儿,德秀说的可都事实。”夕照机灵灵一笑,接着说道,“自从洪将军接任了五省总督,这一阵子捷报频传,形势大好,依德秀看,估计要不了多久,京城内外便都会是如此这般的清平景象了。”
“哎……但愿如你所言。”崇祯拉好斗篷,轻呼口气,唇间聚起一团白雾,转瞬即散。
这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顺着木楼梯自下而上,一个宫女上来箭楼,屈膝说道:“皇上,灯会备好了,皇后娘娘请皇上移驾坤宁宫赏灯。”
“知道了。朕这就去。”
待到崇祯一行来到坤宁宫时,女眷们早已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玩闹半日了。见皇上驾到,大家连忙收了玩笑噤了声,呼啦啦跪成一片。
“给皇上请安。”周皇后上前来,深深道了个万福。
“免礼吧。”崇祯站定,扫视了一遍面前谦卑下拜的女眷们,语气轻松,“佳节难得,大家不必如此拘礼,各自赏玩,各自尽兴便是。” 说罢,便踱着步子,也径自观赏起来。
坤宁宫的灯会虽难比宫外盛景,但一盏盏精巧的花灯高挂低摆,错落有致,平日间一成不变的红墙黄瓦倒也被装点得艳丽多彩,煞是好看。周皇后领着其他妃嫔婢女跟在皇上身后,陪着一同赏灯。众女眷们虽仍小声说笑着,但崇祯在场,到底是比方才安静了许多。
“这盏灯为田妃所做,上面的锦绣牡丹图也是田妃亲手画的。”周皇后见皇上目光停留在一盏彩色的牡丹灯上,不失时机的解说道。
“嗯,造型大气却不张扬,雍容却不浮华,可谓上品。”崇祯赞许道。
“谢皇上夸奖。”田妃生得一幅小巧玲珑,抿着嘴,甜甜一笑。
“这宝瓶灯是臣妾做的。”走了几步,周皇后又道。
“哦?”崇祯着眼看去,只见这灯是由薄纱制成,呈一尊双耳花瓶的形状,通体素白如雪,上面绘有游鱼与蜜蜂的图案。
“这宝瓶灯寄托着臣妾之心愿,只愿大明从此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好,好,难为你如此有心,值得嘉奖。”崇祯看着周皇后微笑着说。
“谢皇上。”周皇后杏眼半低,又福了一福。
崇祯转回头,一边继续前行观灯,一边对夕照说:“德秀,你未入宫前,上元节可曾去过那城东的灯市?”
“家父在时,几乎年年都去。”夕照答道。
“哦?那依你之见,这宫里的灯与宫外的灯,哪方更胜一筹?”崇祯口中问着,眼睛饶有兴味的盯着灯上的细腻的花鸟画。
“回皇上,宫外能工巧匠虽多,又怎可与娘娘们饱含心意的精工细作相媲美。” 夕照颔首低眉,答得十分恭敬。
崇祯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赏完一侧,拐过弯来,一组艳丽的花灯一下子便夺了众人的目光。中心一朵淡粉色的莲花瓣瓣分明,衬着翠绿翠绿的叶子,周围有四条大红锦鲤模样的彩灯绕着莲花旋转着,不急不缓,亦不停顿,很是奇巧。崇祯走上前去仔细看,见鹅黄花心处用正楷写了八个小字——连年有余,国泰民安。
“这灯是何人所做?”崇祯开口问道。
“回皇上,”周皇后柔声道,“这灯不是宫内所做,是前些日子凤阳府来进贡年货时,顺便呈上来给皇上赏玩的,不知皇上喜不喜欢。”
“凤阳……”崇祯轻轻念了念。
“是。”周皇后应道。
“凤阳乃太祖龙兴之地,先人安寝之所。多年来凤阳守官身兼重任,护城辛苦,应多作鼓励。”崇祯心血来潮,转而对夕照说,“德秀,传我旨意下去,原有的赏赐无论多少,再多拨三成给凤阳。”
“是。”夕照欠身一拜,应了旨。崇祯点点头,继续赏起灯来。在这被旖旎灯火映衬着的良辰美景中,崇祯、夕照、周皇后以及那一班妃嫔,任谁也不会想到,刚刚曾在他们话语中停留过片刻的,本如鱼绕莲花一般平静祥和的凤阳城,此时此刻竟是血光四溅,火焰冲天,回响着令人绝望的悲鸣,遭受着那番即将震惊朝野的旷古劫难……
正月二十。
天刚蒙蒙亮,早朝未散。今晨似乎出奇的冷,候在皇极殿外的宦官们缩着身子,吸着鼻涕,在寒风中等待着皇上下朝。这列宦官中并没有夕照的身影——天气太冷,夕照刚和守门的打过招呼,前去乾清宫为皇上多取几件衣服过来。
夕照脚步匆匆的赶到乾清宫时,直殿监的宦官们趁皇上未归,正紧着在宫内打扫。人早已不是那些人了,夕照走进门,两个面生的太监恭敬的向夕照行礼问候,夕照也大致点头还礼,虽不傲慢,却也不甚热情。
“张公公此时前来所为何事?”尽管夕照态度冷淡,一个太监还是满脸堆笑着凑上前来套近乎道。
“哦,帮皇上……”
话刚说一半,忽听啪啦一声,从南书房中传来了一记刺耳的碎裂声。两个太监一惊,连忙朝南书房赶去。夕照也来到南书房,一进屋,只见皇上常用的那方青玉游龙镇纸在地上摔成了两截,旁边一个小太监吓得不住的发抖,那眼神,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哎哟!”刚才与夕照搭话的太监脸色大变,大概查看了一下那青玉镇纸的残骸,便指着那小太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作死啊你!刚来没几天就摔了皇上用的东西,你是这小命是不想要了!”
“公公恕罪!公公恕罪!”吓呆了的小太监这才晃过神,双膝一跪,一边大哭,一边不住的磕头。
“跟我说有什么用啊!等皇上回来……”
“哎。”那厢话没说完,夕照伸手一拦,截了话端,“新来的手脚不利索,也是情有可原。看他哭的可怜,这镇纸就算是我摔的,不要为难他了。”
那骂人的太监见夕照发了话,连忙低头称是,又转对小太监说:“还不赶紧谢谢张公公的恩典!”
“谢公公恩典!谢公公恩典!”小太监一脸的鼻涕眼泪,又一个劲的朝夕照磕头。
“好了,你们走吧。”夕照挥挥手。
“是。”几个人行了礼,离开了南书房。
待他们退走后,夕照弯下腰,将碎裂的镇纸捡了起来。这镇纸上原是雕着一整条龙,如今碎成两半,这一条龙便从中间齐齐拦腰断裂开来,一头一尾分了家。龙是皇上,皇上就是龙,这一碎,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夕照看着手里两块残缺的龙雕,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皇上那边别出什么事才好。想到这,夕照心中一慌,赶忙将这两块残骸收好,去西暖阁拿了衣服,匆匆向着皇极殿赶去。
回到皇极殿,正好赶上皇上下朝。夕照帮皇上穿上厚衣,又悄悄环视了一下四周。一切都没什么变化,百官依次退去,皇上的车辇仪仗也已齐备,太监,宫女,大汉将军,四匹高头骏马,都安安然的候在一边等待皇上起驾。是我多心了吗?衣服穿好,夕照扶着崇祯登上车辇,跟在仪仗中一起向乾清宫而走去。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定是自己多心了,可直到车辇停在乾清宫,随着皇上回去南书房,夕照的心里一直还是七上八下,不太安生。
“看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冷不丁听到皇上发问,夕照抬起头,见崇祯正疑惑的看着自己。
“啊,没……”夕照忙欠身否认,但念头一闪,却又改口道,“呃……其实……今早来取衣服时,不小心摔坏了皇上的青玉镇纸,德秀心里怕皇上怪罪,所以……”
“哦,原来如此。”崇祯温然一笑,退了外衣,走到龙案后坐定。“一个镇纸而已,也值得你这样闷闷不乐。”
“是……”夕照勉强笑了笑,抿着嘴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只是……这镇纸……”
“皇上……!!皇上……!!”
夕照话没说完,忽然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由远及近。夕照吓了一跳,崇祯也连忙侧过头朝门外看去,只见王承恩急速朝这边奔来,跌跌撞撞破门而入,脸上纠结着几近绝望的悲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皇上……!”
“什么事?!”
“凤阳皇陵……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