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誉卿伙同文震孟争官?”崇祯蹙着眉头,又扫了一遍手中的奏折,“谢陞上了个折子,道许誉卿不从调遣,不欲南往,只为逗留京城营求升迁,可有此事啊?”
“回皇上,是否营求升迁奴婢不好说,但不从调遣之说确有此事。调令下达已有七日,而他不但不动身,反倒日日上折,也不奏别的,通篇只道首辅与谢大人的不是。”王承恩回道。
“……就算他不从调遣,怎么又扯上了文震孟?”崇祯合上奏折,一脸疑惑。
“文大人一向看好许大人,此次吏部对许大人的派遣,文大人也很是不满。有奏折在此,皇上看了便知。”说着,王承恩便将文震孟那封力保许誉卿的折子呈了上去。
崇祯接过折子翻开来看,果然是文震孟的字迹,满纸台阁小楷,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一眼看去直教人晕眩。
“据说文大人为了许大人之事,还在内阁中大发脾气,定要首辅大人收回调令……”王承恩趁崇祯看奏折之时,在一边敲起边鼓,“二人是否结党……尚不明确,但文大人对许大人调职如此横加拦阻,确实令人不解……”
听到党字,崇祯眉心一抽。明知皇上最恨结党,这王承恩怕是故意言之。站在一边的夕照心里暗想。不过也难怪,王承恩一向与首辅有些暗中往来,此般行为,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不过崇祯却未理会那结党二字,只是问道:“文震孟在内阁中大发脾气?”
“是……”王承恩见皇上没顺着自己的话端发问,顿了一下,脑筋一转,便接着答道:“不过这在内阁也是屡见不鲜了。自从文大人入阁,非但没为朝廷做什么贡献,却成日与同僚争执冲突,扰得内阁中乌烟瘴气,阁臣们也是多有怨言啊。”
“哦?”崇祯眉头一紧,又问,“你是说他与首辅常有冲突?”
“与首辅大人自然是不太融洽,几大阁臣,几乎无一人能与他融洽相处。”王承恩欠着身,一派神情恳切,“恕奴婢直言,文大人为人过于耿直,不够圆滑,不会处事,钻研学问尚可,但就其为人……实在不适合立于朝政之中心啊。”
“你只需把听到的如实报来即可。其他的无需多虑。”崇祯正色道。
“是。奴婢多嘴了。”王承恩立刻脑袋一低,乖巧的认了错。
“嗯,你退下吧。”
估摸着王承恩走远了,夕照便俯下身身来,寻机对崇祯说道:“皇上,王公公之言或有夸张,德秀以为不可全信。”
“嗯,朕知道。”崇祯低着眼,叹了口气。夕照以为皇上会再说些什么,但崇祯却不再开口,只是取了谢陞那份奏折,伸手捋平了奏折封面上贴着的那张薄薄的票旨。
工科都给事中许誉卿营官谋私,大干法纪,即日起削职为民,以示惩戒。
许誉卿……崇祯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张薄纸,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方才回了神。文震孟不惜冲突拼力在保的人,仍是这样的票旨一则吗……崇祯将奏折平放案上,又上下扫了一遍票旨上的文字,略作考虑,便提起朱笔,在票旨空白处几笔写下了一字:准。
许誉卿最终还是被削了官。尽管文震孟连同何吾驺几番呈上辩白的折子,又在旨意下达后第一时间赶去乾清宫为许誉卿鸣冤,依然未能改变结果。这日送别了许誉卿,文震孟满心愤懑的回到文渊阁,也不与人招呼,径直走到座位上,大力拖出椅子,砰地一声坐下。椅子闷闷一响,便不再做声,坐在椅上的文震孟却是一脸阴云,越聚越密。
文渊阁中本来安静,阁臣们各自处理着手上的政务,几乎不见有人交谈。文震孟这一系列响动虽然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已是足够刺耳。几个阁臣相继抬眼望了望,又都低头忙起了自己的事。何吾驺见此,一抿嘴,想了想,起身走到台案前拿起几本奏折,放在了文震孟桌上。
“文大人。”
文震孟见是何吾驺,便稍稍松了神情。何吾驺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用手按了按那一叠奏折,眼神似是惋惜,又似在安慰。文震孟也会意,无奈的深出口气,点了点头,拿起一本奏折便开始翻阅起来。
“文大人今日为何迟到啊?”
还没等文震孟读上两行字,便听首辅席那边传来那熟悉得惹人生厌的声音。
文震孟瞥了一眼温体仁,闭口不语。
“哎。”温体仁见文震孟不答,也不介意,脸上挂起几丝不咸不淡的笑容,作势短叹一声,又道,“文大人也莫要伤怀。官场中人,沉浮乃常有之事。常言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许大人回乡尽享天伦,文大人也该替他高兴啊。”
许誉卿丢了官,文震孟心中本就憋闷,又见那厢始作俑者带着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言语相讥,霎时间一股怒气直冲头顶,猛的转了头去,恨恨的盯着温体仁。一旁的何吾驺见情势不对,连忙上前安抚文震孟,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文震孟腾地一声站起身,上前一步,双手一拱,大声道:
“科道为民,乃是极荣之事,文某替公实敬谢首辅大人玉成!”
文震孟一语出,场面顿时僵住了。温体仁闻言愣了半刻,随即却莫名一乐,两手一拱,也向文震孟摇了两摇,竟不再多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如何说得!” 文震孟气极,何吾驺却清醒,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忙将文震孟扶回座位,横挡在文震孟面前,不叫他再说。众阁臣有人摇头,有人沉默,有人偷瞄了眼温体仁,悄悄叹了口气。说出去的话再收不回,在这片冰冷尴尬的气氛中,何吾驺暗暗觉得,一切已经无法控制的向着那最不利的方向,越行越远。
“文震孟果真这样说?”南书房中,崇祯眼睛一眯,面色紧绷。
“是。”龙案前的温体仁一欠身,作得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古往今来,鼓励读书人发奋进取,造福社稷的,只有这官职爵位。皇上在位多年来,也是以此为号召广聚贤才。而文大人身为朝廷重臣,却作如此违悖伦理纲常的逆言,实在令天下读书人寒心啊。哎……文大人刚刚入阁时便曾说这阁臣,不做倒还干净云云,看来此人本就无心做官,长此以往,怕也难对社稷有所建树……”
温体仁口中滔滔不绝,说得崇祯眉头紧蹙,十指交扣着,半晌未语。这厢温体仁意犹未尽,心里还在琢磨着再说些什么,才能进一步打动皇上,一鼓作气将这眼中钉挤出内阁,却见崇祯一言不发的挥了挥手,竟是示意他退下。
“皇上……”温体仁一愣,自然并不甘心让这次绝好的机会就这么草草结束,但崇祯却不再理睬他,伸手取了案上的奏折,翻看了起来。直到温体仁离开许久,他才重新抬起头,靠上椅背,幽幽叹了口气。
本以为重症便应下猛药,而如今却是病上加病,搅得一团乌糟。是药不对症,还是朕的想法本身,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下过了几场雪。今日云散天晴,崇祯在御花园散步时,镶着貂皮滚边的龙纹斗篷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御花园中冬意正浓,山石,亭阁,矮树,草丛,还有那结了冰的杨柳小湖,到处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眼望去,一片皑皑。
“听说何大人……和文大人一同辞了官。”
夕照跟在崇祯身后,看着一派银白色中皇上沉默的背影,提起话题道。
“嗯。”崇祯大概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德秀还记得那日在乾清宫,皇上一番诚挚话语相劝,文大人感动得眼圈都发红了。”夕照犹豫了一下,小心的问道,“如今……不过三月而已,皇上便将他贬为了庶民,德秀不明白,皇上到底是何用意?”
一语问罢,夕照又有些后悔。对这个固执死板的老头,自己也谈不上喜欢,更无意为他辩护。皇上既是决定了,又问那么许多作甚,或许倒凭空为皇上添了烦恼。
崇祯闻言,停了脚步,半转过头来一笑,清浅得似有,又似无。
“你是否也觉得朕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不不……”夕照连忙欠身否认道,“德秀只是猜想,皇上这么做也许是有更深层的考虑。”
“更深层的考虑吗……”崇祯又笑笑,仿佛笑夕照,又仿佛是笑自己。他环视着御花园,目光不知停留在了何处,半晌又收回眼神,淡淡地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朕并没有什么更深层的考虑。”
“那皇上……?”夕照望着崇祯,十分不解。
崇祯未答话,转回身,又慢慢向前走去。
“给朕讲讲你过去的事吧。没入宫时的。小时候的。”
“是……”
清瘦的背影被貂皮斗篷包裹着,显得十分宽厚而伟岸,而皇上本就难测的心却也一齐深掩在其中,让人更加捉摸不清。夕照倒也惯了,于是便眨眨眼,回忆片刻,缓声说道:“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十分淘气,每逢冬天,总喜欢将积雪用布包成一包,架在厨房门上,佣人们进出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砸中脑袋,落上一身的雪。”夕照说着,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值得怀念的岁月,“有一次架好雪包之后,却不想从厨房中走出来的却是母亲。母亲被砸了一大团雪,吃了一惊,连手上的汤羹也失手打碎了。父亲知道后十分生气,大声训斥了小人一通,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而明明被雪砸了,母亲却还护着小人,嘴上说着无事无事,不让父亲动手……”
“严父慈母啊……”崇祯一边走,一边低声感叹道。
“是。”夕照应和着,声音温软。
崇祯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但不觉间,又隐隐透出几分悲凉。
“朕过去也曾幻想过,如果不是出生于这皇宫,如果自己也生在一个普通人家,那会是一副什么模样。严父,慈母,做做此般淘气事,被父亲训斥,又被母亲袒护。”崇祯撩起一团矮树上的积雪,又抖抖手指,雪从指缝中纷纷散落下来,“生在帝王家,无论心在何方,始终是身不由己。何况如今,又做了这个皇帝。” 崇祯轻轻甩掉掌心中融化的雪水,又将手收回了斗篷之中,“扮上黄衣龙袍,坐上盘龙金椅,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天命使然,朕似乎从不曾有选择的余地。既然天命如此,也便只得肩负起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在这副躯壳中演足皇帝的戏份。”
演足皇帝的戏份……?
听到皇上这样的说法,夕照忽觉异样又新鲜。自从第一次见到皇上,在自己心里就从没有把面前这位尊贵的男子和皇帝这个字眼割离开来。他就是皇帝,皇帝就是他,似乎从来没有、也不会存在其他可能。夕照端详着皇上的侧脸,也试图让皇帝二字淡出这张年轻俊朗的面庞,但看着看着,却连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眼,都渐渐陌生了起来。
不不,皇上就是皇上,怎可以分开。夕照摇摇头,本能的拒绝起这大不敬的念头,可是越是拒绝,这念头却越是要在心里生根发芽。的确,在自己与皇上相识之前有那么长的一段岁月,这个男子只是皇子,只是信王,若非先帝早亡,又膝下无子,若非皇族香火不旺,青黄不接,他也许一生也不会与皇帝二字产生什么瓜葛……
……一刹那间,夕照心里忽然莫名的涌出一股强烈的感觉,仿佛自己不知不觉之中站在了一道封印的面前,那伴随着皇帝这高贵身份的,本应是无影无形的诅咒似乎就在咫尺之遥,伸一伸手,便可触碰得到。这感觉像闪电一样摄得他全身酥麻,头脑空白,只有一个问题在心里不断盘旋……
“皇上其实……并不想做皇帝?”
夕照压抑住胸中不安涌动的心情,鼓起勇气问道。尽管是大不敬,但直觉催促着他,如果此时此刻不伸手探去,这诅咒便又会隐去身形,掩藏进那连绵层叠的茫茫迷雾中去。
“不想又如何呢。”
尽管夕照的心情有如浪涛激荡,崇祯的回答却淡似清水一杯,好像这不过只是一个稀松平常,又答案明确的问题,并不足以激起什么波澜。
“不想又如何。朕不想依仗权术,皇帝却要平稳社稷;不想牺牲臣子,皇帝却要维护朝纲;不想被这袭黄衣与这围红墙所束缚,但又怎奈生来姓朱。为臣者可以争名夺利,可以混世投机,任谁都可辜负大明,只有朕不可。因为这是祖宗先辈的托付,这是朱家的江山。”
皇上平静的声音渐渐渗透进了夕照的心神,那前一刻还令夕照心潮澎湃的发现就这样轻易的散开迷雾,再不值得如何大惊小怪。“朝臣万千,不知有几人能解皇上之心。”夕照喃喃地说道。
崇祯笑笑,嘴唇半抿,却最终不曾答话。
冬日的阳光宛若温柔的爱抚,令人一不留心,就要迷醉。心思百转,话语几番,一恍惚间便消散在了空气之中,没了踪影。君臣二人沿着碎石子路缓步而行,一时交谈,一时静默。此时的他们不会知道,前方将是怎样的荆棘丛生,更不会知道他们走上的这条试炼之路,根本永无尽头,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