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皇陵……被毁了!!”
“什么!!你说什么?!”
崇祯瞪大眼睛,一拍桌子,腾地站起身。
“你再说一遍!”
“凤阳……凤阳被贼寇攻破,官员尽数遇害,守军全军覆没,府衙,皇监,民房,整个凤阳城几乎全部毁于战火……龙兴寺烧没了,皇陵被贼寇挖了干净……”说着,王承恩眼圈一红,两滴眼泪竟夺眶而出,“没了……全没了……全没了……”
有如晴天霹雳炸裂在乾清宫上空,王承恩一语未尽,崇祯脑袋嗡的一声,再也听不见任何话语。他双腿一软,瘫坐在龙椅上,眼睛直勾勾瞪着,仿佛被摄走了魂魄一般,整张脸青灰青灰,没有一点生气。
“皇上……皇上!!”夕照首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崇祯情形不对,连忙上前一边惊慌失措的唤着,一边摇晃着崇祯的肩膀,又上手掐起人中。王承恩也被崇祯的样子吓着了,跪着蹭到龙案前,试探着叫了几声皇上,回头便喊小太监快去请太医。但任凭怎么折腾,崇祯却没有一点回神的迹象,就这么呆呆坐着,像被瞬间封印住一样一动也不动。
这可吓煞了宫人们,太监宫女都围了上来,有的扇风,有的呼唤,有的取来鼻香在崇祯鼻下晃来晃去,但全然无用。就这么忙乱了约有一刻钟,忽然之间崇祯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气息顺了出来,总算闭起了眼睛。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夕照压压胸口,忽然发觉自己后背湿湿凉凉,冷汗竟透了一身。
“皇上,要不……回西暖阁歇息歇息……”
夕照定定神,轻声说道,却见崇祯依然闭着眼睛,手上稍稍挥了挥。“你们先退下吧。”夕照会意,转而吩咐屋中的太监宫女道。太监宫女们行了礼,低着眼依次离开了南书房。王承恩愁容满面,也起身要走。临出门时,他踌躇了片刻,迟疑的回过头来,居然认真嘱咐夕照说:“你……你可好生看着皇上。”说罢,深深叹了口气,径直离开了。
“德秀……”待到众人皆散去,崇祯喃喃唤道。
“德秀在这,皇上。”夕照忙俯下身子应着。
“……”崇祯半睁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声来。
“人都走了。”夕照见状,便又小心补上一句。
“……更衣。”
“更衣……?”夕照不解。
“朕要出宫。”
宝珠胡同。
许家后院的厢房中,炭火生得正旺。灵牌前燃着三炷线香,幽幽然散发着浅淡的香气。房间里侧,崇祯面朝墙壁侧卧在床上,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夕照也不敢惊动,向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便坐在一旁,默默看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光。早上那不详的兆头,果然是冥冥中的预兆。大明仍在,便被掘了皇陵,断了龙脉,莫说大明,从古至今,都未有一朝一代的皇帝遭受过此等奇耻大辱,而这般旷古劫难突然重压上身,皇上又怎能承受得了……夕照不明白,本已内忧外患乱成一团的国家,怎能还有余地雪上加霜,皇上日日呕心沥血,对社稷从不曾有一丝辜负,为何换来的却是这样的回报。他看着床幔后皇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背影,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戚。那年轻的臂膀是如此瘦削,却背负了这么沉重的胆子。虽说臣子万千,任用调遣只在皇帝一言一念,但在大厦将倾之时,又有谁能为皇上分担哪怕半点心殇……
……大厦将倾?
头脑里不经意间冒出来的这个词令夕照瞬间心中一颤。原来现在的境遇,已是大厦将倾了么……大明……原来是要倾覆消亡了么……?不……不可能,怎么会……夕照莫名慌张起来,似乎是第一次直面这个可怕的预想,刹那之间便从心中生出了本能的恐惧。不……不不……历代亡国,皆是亡在昏君手中,皇上这么英明勤奋,又岂是那些亡国昏君可比!皇上一定有办法,大明一定不会就此灭亡,不会不会,一定不会……暗地里自说自话了半日,夕照才稍稍安了下心,又迷迷糊糊的琢磨了一会,便不知不觉,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待夕照再睁开眼时,窗纸已然泛了白。房中又冷又暗,炭火怕是已经燃尽了,夕照下意识的蜷了蜷身子,忽然发觉身上盖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这暖烘烘毛茸茸的,不正是皇上的貂皮斗篷!
夕照猛然清醒,忙向床上看去,却见床上早已空空如也。“皇上?!”夕照一下子掀开斗篷,环视着四周。小小的一间屋,轻易便看尽了各个角落,但却怎么也寻不着皇上的身影。夕照腾地坐起身来,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个个不吉利的猜测。别瞎想!夕照拍了下脑门,一掌打散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手挎着貂皮斗篷,径直朝房门口走去。
一推开门,夕照心里的大石立刻落了地——崇祯安安好好的,就在院子中央的石桌旁背朝房间站着。夕照轻呼口气,自嘲的笑笑,走上前,轻声说道:
“早上风寒天冷,皇上怎么在院里待着。”说着,便将貂皮斗篷为崇祯披上,“皇上别冻坏了身子,还是进屋去吧。”
“啊……嗯?”仿佛从沉思中被强行拉回了现实,崇祯一时之间有些呆愣。他转头过来,见来人是夕照,表情才慢慢松弛了下来。
“皇上,还是进……”话还没说完,夕照一瞬间好像被寒冷的空气冻结了一样,整个人从头到脚,完全僵住了。他半张着嘴,直愣愣的盯着崇祯的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虽然天未大亮,晨光暗昧,但夕照却清晰的看到,昨日还是满头乌发,英姿勃发的皇上,一夜之间,竟然两鬓发白如雪,双眼深深凹陷下去,连眼角都隐约有了鱼尾纹。
“皇上……您……”夕照颤抖着嘴唇,话语未出,眼泪却像断了线了珠子,扑簌簌的接连坠了下来。崇祯嘴角微微一抽,许是笑了一下,但夕照被满眼的泪水阻了视线,根本没有察觉。
“朕还没掉泪,你为何却先哭成这样。”
“是……是……”夕照一边抽泣,一边含混不清的应着,伸手抹了眼泪,却掩不下心里如翻江倒海般的酸楚。为什么,为什么?!如此不堪的命运,为何偏偏轮到当今皇上,为何偏偏轮到面前这男子的头上!莫要说这是帝王家不得不背负的宿命,若真如此,那为何有人多年不朝,有人极尽享乐,却都一世清平无事;皇上为国计鞠躬尽瘁,却反而要遭受这样的折磨!这不公平!老天,这不公平!
夕照想着,更是止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恍惚之间,他似乎听到皇上在安慰自己,但说的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别哭了,不能再哭了,皇上本已是心伤不已,自己怎能再雪上加霜,扰得皇上不能安生。他拼命强忍了半晌,好歹才能吸着鼻涕,说出句整话来:
“皇……皇上……外边冷,进屋吧。”
在许家的后院里,崇祯就这样少言寡语、情绪灰暗的消沉了整整两日。到第三日的早晨,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吐出了回宫二字。
天阴沉沉的。本以为是时辰尚早,但锁上后院的门,夕照望望天才发现,原是阳光微弱,透不出那厚积的阴云。这天气,怕是又要下雪了吧。夕照想。
清晨的宝珠胡同里没半个行人,冷清好似少了鸟鸣的山谷,死气沉沉。空气中漫着晨雾,浸在晨雾中的皮肤,寸寸冻得发僵。崇祯将斗篷帽子戴上,正欲前行,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路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虽然几乎看不明晰,但不知为何,崇祯的目光却被那团东西死死牵住,挪也挪不开。
“德秀,你看那边是什么?”崇祯问道。
夕照定睛看去。借着暗淡的天光,夕照隐约觉得,那似乎是一个人。
“皇上稍等,德秀过去看看。”
“好。”崇祯应着,却神使鬼差般的迈开步子,赶在夕照前面走了过去。
靠近几步,只见那里一方桌案后,的确是坐着一个人;再靠近几步,那人竟转过头来,向崇祯和夕照点头示意。难道是……?崇祯心思一动,快步上前一看,果然,这花白胡子的老者,不就是几年前来宝珠胡同时,曾给自己看过手相的算命先生?
夕照也凑上前来,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在无人的胡同中,好似专门等待他们一样独自端坐于路边,这算命先生的出现,总是隐约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只见算命先生嘴唇微动,苍老的声音仿佛从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透过薄雾,幽幽传来。
“公子,可算命?”
“好。”崇祯却没半点犹豫,将帽子拉低,坐在桌案前的方凳上,直接摊开手掌,展在算命先生面前。
时隔多年,那一面之缘的记忆,怕是也该淡薄如纸了,但崇祯的手却伸得自然,老者也观得泰然,时间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并未怎么流逝。老者审视了一遍崇祯的手掌,又上下看看他的面相,略略沉吟,言道:“看来阁下的心事,是不减反增啊。”
“哦?”崇祯双眼一眯,不置可否。
“那皇……呃……我家大人的心事,可有法能解?”夕照无暇顾及那挥之不去的异样感,急忙在一旁插话道。
“呵呵……这位小哥莫急。”老者微微一笑,帮崇祯合了手掌,“人各有命,皆系于天,老朽不过只能窥得些许端倪而已,无力更改命数。”说着,又转向了崇祯,眼中忽然掠过一丝神秘,“不过适才为公子看相,倒也偶得一二未来之事。老朽有四句话,或许能暂解阁下之忧,不知阁下是否想听?”
崇祯眼睛一亮,连忙拱手道:“恳请前辈指点迷津。”
老者又是一笑,捋捋胡子,一句一顿的说道:“孝子忠心,难当重任,白面阎王,可以御敌。呵呵……”
孝子忠心,难当重任,白面阎王,可以御敌?
夕照念叨着这四句话,一脸不解。乍一听,这好似用人之策的话语的确可解皇上之忧,但这忠心孝子,和白面阎王,到底所指为谁?崇祯也面露迷茫,似乎也在记忆中搜寻与这两句形容相近的臣子。思索片刻,崇祯终于站起身,深深一拜。
“多谢前辈金玉之言,在下定会铭记于心。告辞。”
“皇上可是知道了这四句话中所说的是谁?”出了宝珠胡同,夕照按捺不住,小声问道。
“不知。”崇祯慢慢走着,声音依旧疲惫。
“那……”夕照不明所以,崇祯却没有再言的意思,只是一步步的,向着晨雾那端的红墙走去。就这么两相沉默着,一直走到宫门口,崇祯方又开口道:
“德秀,陪朕出趟宫吧。”
“是……”夕照疑惑的应着,“可皇上不是刚要回宫……?”
“这次出远门。”崇祯淡淡说着。红漆大门在面前缓缓打开,崇祯抬起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入拱形的通路,低沉的话语在石壁上荡起微弱的回声。
“去凤阳。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