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大殿门槛,德秀果然就跪在廊前,一如多年前,梁颐还在时的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
“这么两天就可以跪在这里,是板子打得不够狠吗。”崇祯平静了心情,背着手站在夕照面前,“此次又是受罚,还是有事上禀?”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夕照猛然抬头。一脸苍白,冷汗涟涟,几缕乱发和着汗水黏在脸上,但两只琉璃般的眼眸中,却满满都是难以遮掩的光芒。
“皇上……小……小人此次……是有事上禀……”夕照开口说道,声音弱如游丝。
崇祯看到夕照这个样子,心中猛一抽紧,气血涌在喉中,几乎阻了话语。
“是何事上禀?”崇祯脸上佯作平静,背在身后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回皇上……”夕照努力撑出一丝笑容,“德秀只想告诉皇上……自从那日和皇上约定之后……德秀就暗自发过誓,再也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而且自那以后……德秀也再没有做过任何背叛皇上的事……皇上……”夕照仰起头看着崇祯,眼神无比坚定,“皇上相信德秀……德秀和周大人,和袁督师……和他们……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过去,今后……都……”
话还没说完,夕照眼皮一耷,直直栽倒下去。崇祯神色骤变,慌张的大喊着来人,来人,快传太医。旁边的太监们赶忙涌上前去,七手八脚的将夕照抬去了梁公公的房间。崇祯一脸焦急,语无伦次胡乱命道快点快点,耽误者斩。而抬人的请医的太监们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听了命,拔腿就跑,生怕晚了一点,便耽搁了这位要紧人的性命。
事情发生的太快,人在司礼监悠闲吃着茶的王公公,自然还无从得知这一切。此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千算万算,却最终漏算了一点——任谁都会有那不能轻易舍弃的人,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待到夕照再睁开眼时,隐约觉得周身是一阵熟悉的气氛。夜半时分,房中点着一盏昏黄的纱灯,四周安安静静的,一个宫女坐在床前不远的地方,浅浅打着瞌睡。夕照撑着想爬起来,却只觉下半身有如消失了一般,完全使不上力。而再用力动动,屁股上忽然一阵刺痛钻心,疼得他龇牙咧嘴,双手一软,又瘫了下去。
这阵响动惊醒了旁边的宫女,她站起身来,将夕照身上的锦缎被单盖好,看了他一眼:“好好躺着,别动。”
夕照认得这宫女。她也是在乾清宫做事的,偶尔的,会在大殿里擦肩而过。只见她为夕照整好被单,又说:“你好生躺着,我去把药热来给你。”
夕照连忙叫住她。“请问姐姐,这是哪?”
“这不是你的房间吗。”宫女眉一挑,答道。
“我怎么会在这……”夕照努力回想,但记忆模模糊糊的,只能记得个大概。
“你在乾清宫前昏倒了。” 宫女一笑,半开玩笑的嗔怪道,“你这一昏倒好,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把别人忙坏了。皇上急得不行,还叫太医给你诊治,我们也跟着忙活了一晚上。”
“啊……辛苦姐姐了。”夕照拱了拱手,算是谢过。
“行了,你歇着吧。我去给你热药去。”说罢,宫女便转身出了门。
原来是昏倒了。夕照清醒了大半,渐渐回想起了昏倒之前发生的事。皇上该是原谅我了吧……昏得实在太快,没等到皇上说原谅二字,夕照心中到底还是没底。不过将我送回梁公公的房间,又为我请太医,这该算是皇上消气的证明吧。夕照转着眼睛左思右想,想着想着,忽然一口气倒抽,想起一件要人命大事。
太医……?!
正在夕照惶惶不安时,宫女端着药回来了。
“姐姐姐姐,太医看过我的伤了?”夕照忙问。
“是啊。”宫女坐在夕照床边,把药放在手旁的檀木小桌上。
“那太医说过什么没有?” 夕照焦急的问道。
“嗯……”宫女眨眨眼睛,回忆了一下,“太医说,伤口这边有些感染,按期换药,修养二十日,应该就无大碍了。不过你跪得太久,膝盖筋骨受损严重,这个恐怕要养上三月,方可下地。”
“……”
宫女说了半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待她说完,夕照等了半晌,也不见下文,便又问道:“没了?”
“哦,还有!”宫女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什么?”夕照急急追问道。
“太医还说,昏倒是因为身体虚弱加上暑气郁结。” 说着,宫女舀起一勺药汤,用手接着,送到夕照嘴边。“来,把药喝了,这是解暑的药。”
夕照哪有心思喝药,只是急着问话:“就这些么?”
“嗯,基本就这些了。”宫女点点头,将勺子抵上夕照嘴唇,夕照犹犹疑疑的,暂且胡乱把药喝了下去。
难道……太医没有发现我是假太监这事?咽了药,夕照稍稍松了口气,低着头,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
一旁的宫女看着夕照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想笑,却又微微轻咳一声忍了下去,两只黑眼珠滴溜溜一转,装作不经意的说道:“皇上吩咐我这段时间好生照顾你,替你擦洗换药。今天这药也是我上的。”说罢,偷偷看了眼夕照,见他仍在沉思中,无甚反应,于是便放下勺子,正色说道:
“坦白吧,你这个未净身的男人,混进宫来,是何居心?”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仿佛大石袭胸,令夕照的心骤然下沉,坠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宫女,半天也没能吐出半个字。宫女见此,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歪着脑袋,调皮的看着一脸呆相,不明所以的夕照。“看什么,还不快坦白。”她凑近了一点,稍微压低了声音,“坦白了,我就替你保密。”
“姐姐愿意替在下保密?”夕照见宫女似无恶意,便勉强半撑起身,大概作了个长揖,“若姐姐能高抬贵手,在下愿随时听候姐姐调遣,以报答庇护之恩。”
宫女抿嘴一笑,杏眼一斜,看似很是得意。
夕照认命的叹口气,挪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点得姿势,将自己混进宫来的前后因果一一向宫女说了清楚。“……本应早日回归本分,却阴错阳差成了皇上的近侍。在下是真心敬慕皇上,因此久久舍不得离去。”夕照说着,又看向宫女,一脸诚恳,“恳请姐姐体谅,让在下在皇上身边再多呆一些时日,待到缘分尽时,在下自会离开。”
“嗯……”宫女略略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好吧。念你也并非存有歹心,我就如你所愿,高抬贵手吧。不过,你要先应我一件事,可好?”
夕照一乐,连忙殷勤的凑到床边。“好,好,只要姐姐不说,千件万件在下都应。”
宫女樱唇微翘,佯作不悦:“这一件事就是,收了你那姐姐二字吧。小女子年方二八,年少于你,也有名有姓。”她似是不满的用指尖戳向夕照肩膀,眼中却盈盈含着笑意,“可别叫姐姐了,叫我碧桃吧。”
第二天一早,崇祯就来到了夕照房间。看到皇上驾临,碧桃忙站起来行礼,又搬来椅子放在夕照床前。夕照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崇祯伸手止住。
“你趴着就好。”崇祯展平前襟,坐定看着夕照,眼神中颇有几分复杂。
“皇上,一切都是德秀的不是,只怪当初不懂事,一时糊涂。”夕照低着头,不太敢看崇祯的眼睛,“德秀不敢求皇上原谅,只求皇上别赶德秀走,能让德秀继续留在您身边服侍,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
崇祯轻叹一声,并未答话。夕照心中忐忑,抬眼看向崇祯,却无法从那微妙的神情中得到答案。皇上似是仍有气恼,但仔细看去,却又像是疼惜;虽是不言不语,一脸冷峻,但低垂的眼眉间却又不时浮现出几丝柔和的暖意。这点点迹象是如此暧昧浅淡,若不是夕照这几年间日日陪伴着皇上的一颦一笑,定然难以察觉。
“皇上……”夕照又轻唤了一声,却不知应再说些什么话来恳求皇上的宽恕。
“哎……”崇祯深吁口气,依然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夕照身后。“伤可还疼?”
“回皇上,已经好多了,不太疼了。”夕照笑笑答道,尽管下半身依然又胀又痛,仍如水烫火烤一般。
“那就好。”崇祯点点头道,“太医说你的膝盖伤得不轻,三月之后才可下地,要想行动自如,怕是要养上半年之久。”
“皇上放心,德秀年轻,不需要那么久。”夕照嘿嘿一笑,并不在意。
崇祯也勉强一笑,表情却有几分黯然。
“你这又是何苦。”崇祯低声说了一句,未等夕照答话,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去。“朕这边有新人服侍,你不用挂心。”
夕照闻言一惊,心中不安的乱跳起来。皇上这话何意……?难道皮肉之苦受尽,还是没能让皇上回心转意……
“皇上……我……”
“你且安心养伤,待何时能囫囵站上一天了,再来服侍朕。”出门前一刻,崇祯回过头,目光落在夕照脸上,浅笑温然,一如过去那几年间的时光。
“皇上去看了张德秀?”王承恩茶到口边,却无心再饮,将茶杯嘎啦一声重重撂在桌上,茶水躁动着跳出杯沿,滩滩点点洒了一桌。
“这张德秀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能有这么大能耐?”王承恩一脸愤愤,又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李全,“他神仙下凡?”
李全淡定的笑了笑。“公公息怒。”
王承恩眼睛一翻。“这招苦肉计用得真够纯熟,看来还不能小看了这小子。”他向椅背上一靠,手指在桌上点来点去,“这都整不倒他,今后怕是真要成祸害了。”
“嗨,公公也莫急。”李全略略沉吟,开口说道,“虽然这张德秀如今得宠,但依晚辈所见,此人之心并不在权和利上,就这么放他去,也不见得会对公公造成多大阻碍。”
王承恩闻言,眯起眼,一时沉默。李全稍稍凑近,接着说:“公公以为,张德秀与当年梁公公比如何?”
“梁颐历经三代,资历岂是这毛头小子可比?”王承恩嘴上不屑的说道,而肩膀手臂却稍稍放松了下来。
“梁公公在时,并未见他如何兴风作浪,和公公一直也是相安无事的。这张德秀资历虽浅,但神情气息间与梁颐却颇有几分相似。这世上,虽是不多,确是有这么一类人。晚辈以为,公公可暂且先观察一阵,若是真的无甚威胁,也省去了公公一份力气。”
王承恩没有答话,只是压着气闷,稍稍点了点头。李全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盏,掀起杯盖,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嘴角挑起的那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正好被茶盏掩了去,并未让一旁的王承恩察觉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