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夕照……夕照……名字还挺好听的。”
午后,阳光正暖。碧桃坐在摇椅上,摆弄着一块绣着小朵桃花的手帕。摇椅老旧,慢慢摇动的时候藤条吱呀作响,仿佛在为窗外清脆的鸟鸣打着拍子。夕照屁股上的伤结了痂,已经可以坐在床上了,只是一双膝盖仍是僵僵硬的,动弹不得。亏得有碧桃陪着聊天,要不在这正值风和日丽之时闷在房间里,怕是没病也要闷出心病来。
“在下有一事不解,想问问碧桃妹妹。”夕照身着轻薄的白绢衣,肩上搭着几缕散发,斜斜倚在床边,对那厢百无聊赖的碧桃说道。
“你问。”碧桃放下手帕,认真听去。
“这几年间,在下与碧桃妹妹只有几面之缘,并无太深交情,为何此等大事,碧桃妹妹却甘愿为在下保密?”夕照收敛笑容,开口问道。
“嗨,我以为什么事呢。”碧桃一甩帕子,仰在椅子上,又轻轻摇了起来,“告发你,我有什么好处。皇上赏赐,也赏不了几个钱,还要遭人嫉妒。帮你守了秘密,待到难时还能使唤使唤你,何乐而不为。”
这理由虽说不怎么好听,但却是实在。夕照听了,也稍稍安下了心。还好运气佳,皇上派来照顾自己的是这个丫头,要不然别说是留在宫里,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夕照正想着,忽见碧桃起身,袅袅婷婷走至八仙桌前落座,玉指半翘,从莲叶托盘中取一青瓷茶杯,斟了一杯温茶,樱唇微启,饮上了半口。以往在大殿中总是来去匆匆,未曾好好端详过这个不甚起眼的宫女,而如今日日同处一室,夕照才发现,这碧桃也真算是个可人儿。盈盈腰身纤巧柔弱,仿佛二月杨柳迎风,白皙面庞清丽秀净,宛如三月玉兰玲珑;弯眉一颦,有若四月海棠带雨,抿唇一笑,恰似五月茉莉飘香。莫说世上各色女子千万,就单说这美女如云的皇宫,碧桃的姿色怕也并不输与他人几分。夕照正想着,只见碧桃饮尽茶水,用帕子沾沾嘴唇,又将茶杯反扣着放回了莲叶盘中。
“你当时说,随时听我调遣,可不能食言。”碧桃说着,手压着桌沿站起身。
“大丈夫一诺千金,定不食言。”夕照看着碧桃,认真承诺道。
“嗯,那就好。”碧桃满意的点点头,又回到摇椅上坐下,悠悠然轻摇起来。
“不过,你握着我的秘密,就不怕我心存歹意,杀人灭口?”夕照玩心稍起,嘴角一挑,逗她道。
“你要想灭口,便不会如此问了。”碧桃摇着椅子,慢条斯理的答,过了片刻,却又杏眼微斜,看向夕照,“怎么,你要杀我吗?”
“不敢不敢……”本想戏弄她一下,反被她随手一挡,把话弹了回来。夕照轻呼了口气,温温一笑。
“我都听说了。”
周喜坐在夕照床边,呷了一口碧桃端上来的茶,顺手将茶盏放在床边的檀木小桌上。“这王公公,到底还是动手了啊。”
“周喜兄也觉得是王公公告的状?”夕照挪挪身子,问。
“还能有第二个人?”周喜反问道。“不过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也真吃了不少苦。好在皇上回心转意,不然可是白白废了这双腿了。”
“我也没想到跪上一会,能有这么严重。”夕照笑笑说。
“一会?你可足足跪了三个时辰啊。”周喜眼睛一瞪,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夕照又是一笑:“这么细节的事都清楚,周喜兄消息可真灵通。”
“身在司礼监这环境,想不知道都难。”周喜说着,表情有些复杂。夕照蓦地发觉,在提到司礼监三字时,周喜的神情与以往相比,似乎少了一点什么。
“而且没想到,你竟与周大人是一路的。”周喜接着说,“当时来问你可有把柄在王公公手里时,你为何不跟我说呢。”
“也不算一路了。”夕照摆摆手,“只是那时糊涂,收过几次钱而已,谁成想会让王公公抓住此事,搞出这样的事端。”
“钱都收了几次,还不算是一路?”周喜一挑眉,显然并不认同,“况且而温大人和周大人是对头,王公公又和温大人交往甚密,这事德秀兄总归是知道的吧?都到那节骨眼了,怎么还好瞒着藏着呢。”
“德秀不是存心想瞒,只是没料到会发展成这样。”虽然他们之间这关系,夕照有所耳闻,但却说到底,夕照收钱办事之时根本未曾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便会因此成为周大人的同党。
而周喜闻言,却叹了口气,默然不语。以往总是伶牙俐齿的周喜沉默起来,这让气氛隐隐似有一丝尴尬。天色渐暗,尚未点灯的房间悄悄然生起一丝凉意,坐在一边歇息的碧桃似觉异样,下巴微微一撇,也将目光投向了床边这二人。
“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什么都不告诉兄弟。”
半晌,周喜方才开口,但这口中话语却令夕照五脏六腑骤然一沉。没想到周喜竟如此介意,夕照急忙解释道:“你误会了,周喜兄。真是德秀愚笨,没能想那么多。”
“嗯。”周喜扬起脸,勉强笑笑,“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说罢,便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径直离开了夕照的房间。
自那之后,周喜再也没来看过夕照。并没有某一则特别的理由,只是仅仅,再没来过。
光阴似箭,转眼之间,已是雪花纷飞的隆冬。乾清宫的守卫们裹着厚厚的棉衣,个个冻得脸颊通红。北风呼啸而过,一个守卫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之后却迅速抹掉鼻涕,正色站好,一脸肃穆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而乾清宫边的一间厢房中,炭火炉噼噼啪啪生得正旺,屋里暖得有如阳光满溢的春日午后。
“你这任性一跪,就跪去了几个月的工夫。”碧桃扶着夕照,在房间里一圈一圈慢慢溜达,“你可也真傻,平白把自己的身子作践成这样。”
“怎会是平白作践。”夕照笑笑,“何况这些日子,每天好吃好喝的养着,还有你这么个秀丽的俏妹子陪着,怎一个逍遥了得。”
“俏妹子可不想整日价陪着你这个病人。你快快好起来,让我也能逍遥几日。”碧桃佯作不满,双手一推,不再扶他,但眉目间却巧笑嫣然,显然是爱听这恭维。
这时,忽听门外一声皇上驾到,暖帘呼啦掀起,崇祯微一低头,进了屋来。
“给皇上请安。”碧桃连忙跪下,夕照也扶着床栏要跪,却被崇祯伸手一拦。
“免礼吧,你且坐着就好。”崇祯一边说着,自己也在八仙桌旁落座。
这半年里,崇祯隔三差五就会来此探望夕照,每次并不多待,只说几句话,便起身离去。但这对曾经险些被打入地狱的夕照来说,早已经是足够足够了。
“皇上政务繁忙,却总屈尊来此,德秀实在过意不去。”夕照坐在床边,恭敬的说。
“政务忙,也要出来透透气。”崇祯微微一笑,上下看了看夕照,“见你精神不错,朕就放心了。”
“托皇上的福,德秀已无甚大碍了,再养上一阵便可去伺候皇上了。”夕照眼中满是笑意,每每皇上言语中流露关心,夕照的心情都好似那四月春光一般明媚。
“哎~我这里不急。”崇祯摆摆手道,“哦对了。”崇祯转头,叫候在门口的陪同太监把手中的雕花食盒呈了上来。“今日午膳有红烧蹄筋,朕想对你的腿伤应是有益,便没下口,给你送来了。”崇祯将食盒放在桌上,向前推了推,脸上一向淡然的笑容中竟似有似无的,显露出一丝不甚和谐的青涩。
“哎?”夕照睁大眼睛,心中蓦地一股暖流涌出,脸皮涨得绯红。他赶忙起身扶着床楞,半跪在地上感激地说:“德秀何德何能,有皇上如此惦念,这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崇祯浅浅笑着,摆手叫夕照起身:“朕不太懂医,改日可向太医询问,若是真有些用处,可叫御膳房经常做来给你。”
“多谢皇上。”
“皇上一来,你就乐得跟个孩子似的。”崇祯走后,碧桃一边扶着夕照上床歇息,一边打趣道,“你就这么喜欢皇上?”
“你不懂的。”夕照靠在床边,理好被子,长舒一口气,“当今皇上是个难得的好皇帝。”
“好好,我不懂。”碧桃瞟了夕照一眼,将暖炉移到夕照床边,自己也将摇椅挪近了些,伸展开纤细的手指,在暖炉上来回烤着。“不过,你总不能伺候皇上一辈子。”
夕照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若有所思的看着暖炉。
一边碧桃继续说道:“如今你和皇上倒是主仆情深,可是纸里总归包不住火,万一哪天秘密败露了,那可是砍头的罪名。众目睽睽之下,皇上也保不了你。”
“到那时再说吧。”夕照将被子向身上拉了拉,淡淡的说。进宫这些年,正好似上了一艘没有舵的船,就这么漂着漂着,就漂到了今天。对于这一切要如何收场,夕照的确未曾仔细考虑过。当年想要离开之时,宫中处处有卫兵阻挡;而当离开的机会到来,胸口里这颗心却将自己牢牢拴在了红墙里面。想走不能走,能走又不愿走,夕照也经常会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命里与这皇宫似乎确有缘分牵绊。一路驶来都凭机缘巧合,至于前路如何……且听命定吧。
“什么?到时再说?”那厢碧桃眉毛一挑,杏眼一瞪,想法显然比夕照现实得多,“哎哟我的哥哥,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你上点心可好?”
“上不上心,这些年也都这么过来了。”夕照朝碧桃一笑。“只求碧桃妹妹做做好事,今后别忘了替在下保密。”
“我能替你保密,别人可不像我这么好心。”碧桃撇撇嘴,紧了紧身上的胭脂小袄,“我劝你还是早日想想后路的好。哎……?”碧桃两只乌黑眼珠滴溜溜一转,带着一脸调皮的娇笑,斜斜一睨看向夕照,“要不,现在就把你那劳什子玩意儿舍了,假戏成了真,不就免了后顾之忧了。”
“你这小姑娘家,这话怎么顺口就出,也不害臊。”夕照哭笑不得,只得佯作不悦训斥她道。
“哼,人家可以为了你好。”碧桃樱唇一翘,翻翻手心,继续在暖炉上烤了起来。
此时,正是崇祯六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