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藻德如何还未到。”
武英殿中,崇祯坐在龙案后,手指不断敲着扶手,微皱的眉间透着几分焦躁。案旁立着一黑瘦的太监,谦卑地躬着身子,低低压着脑袋不敢抬。
今日,已是三月十七了。
“皇上稍安,这不又遣人去唤了,这会儿应是快到了。”夕照安慰着,将案上的凉茶撤去,又换上一杯热的。
“唔……”不等崇祯答话,只见那派去传召魏藻德的太监快步走到了门前。
“启禀皇上,首辅大人到。”。
“快传!”崇祯眉头一松,坐正了身子。门口的太监应旨离去,片刻工夫,一阵脚步声渐渐接近,内阁首辅魏藻德身着乌纱常服走近暖阁来,立定龙案前,向崇祯躬身一礼。
“参见陛下。”
“嗯。”崇祯点了下头,转向旁边那黑瘦太监,“杜勋,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与首辅听。”
“是。”那名唤杜勋的黑瘦太监闻言,眼神闪烁不安着,又吞了吞口水,方才开口道:“闯王……呃……闯贼大军现今已尽至西直门外,闯贼派小人前来送口信,若是皇上愿割西北一带与他,分国为王,并犒赏军银百万两,他便可就此退兵,不再攻城。国立后不行纳贡觐奉之事,但可为朝廷内遏群寇,助制辽藩……呃……不知皇上与魏大人意下如何……?”杜勋越说底气越弱,两只小眼瞄瞄崇祯,又瞄瞄魏藻德,一席话言毕,房中只余呼吸可闻的静。崇祯声色不动,直直看着魏藻德,等待着他的反应,但直到杜勋语毕许久,那厢魏藻德仍是垂手默立,一句话也不说。“魏卿以为此议如何?”崇祯见他不语,便只得催促道,“如今情况危急,当尽快决断为是。”
“……”魏藻德肩膀微微一抽,深鞠了一躬,但却仍是沉默。一旁的杜勋见首辅不语,眼睛一转,挪了一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上请恕小人直言……贼军人马强众,锋不可当,一天之内便突破层层防线直至京城脚下,如今十二陵尽皆焚毁,西直门顷刻便破……依小人之见,皇上还是应……”杜勋话未说完,但见崇祯面容一沉,剑眉一挑,目光冷冷刺向了这早已降敌的叛国太监。杜勋吓得冷汗直冒,脖子一缩,又低下身子,再不敢说下去。“魏卿究竟如何作想?”崇祯收起目光,转头又问魏藻德。魏藻德紧闭着嘴唇,任崇祯如何询问,便只是一个劲地行礼作揖,半个字也不吐出口。
“你……!”见魏藻德这般态度,崇祯的怒火一下子窜上心头,双手紧扣着扶手,手背上青筋齐齐暴起。魏藻德身子一震,慌忙跪下,终于迫不得已发了话:“此事事关重大,微臣实在不敢贸然置喙,求陛下自行圣断!”说罢,深深一个叩头,伏在地上不起来。崇祯听闻魏藻德此言,心中顿凉,双手渐渐松开扶手,怒火反倒是一下子熄灭,再也燃不起来。罢、罢。敷衍塞责,临阵退缩,这一朝文臣十几年,又有几时不是这样了?哈,这临了临了,倒也算是有始有终。崇祯幽幽一叹,疲惫地闭上眼睛。
“……你们都退下吧。”
“皇上……那那……那小人该怎么回话……?”杜勋不见崇祯作出答复,急忙问道。
“朕计定,另有旨。你这么回他便是。”
朕计定,另有旨?夕照眼中亮起几分期冀,又有几分难以置信。好容易等到杜勋与魏藻德走出武英殿,夕照便立刻询问道:
“皇上的意思……是已有对策了?”
“对策不是早早便定好了么。”崇祯却仍旧闭着眼睛,淡淡说着,言语间不夹带一丝多余的情绪。“自□□建立大明国,至今二百七十余年,却在朕手中没落至此。赎罪且还无路可赎,又怎能拿祖宗的江山换朕性命。”
“可是皇上……!”期冀之火骤然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浪一浪的惊惶不安涌入心房,“那今后该如何……”
“国君死社稷,唯此而已。”
崇祯说完,便不再开口,只将眼皮沉沉合着,好似睡着了一般,许久许久,都未再睁开。
夜幕刚落,崇祯便早早就寝了,但厢房中夕照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看样子皇上是打定主意,必与社稷共存亡了。社稷太大,国政太复杂,皇上与一班大臣皆是无能为力,更不是自己所能顾及的。但哪怕江山覆灭,自己也实在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皇上,为那被万千朝臣拉扯啃食得不成样子的社稷殉葬。夕照翻了个身,只见房中本可透进些许月光的窗纸,如今都是暗得模糊一片。皇上的性子,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纵有万般说辞,却是怎么也不可能劝得他抛下祖宗基业,逃离京城,苟且偷生的。可是……可是皇上又怎能死!夕照越想越是一筹莫展,索性掀被起身,重新掌起灯,在屋中踱过来,又踱过去。就在这来来回回之间,眼光不经意一闪,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人。鬼伯……!对!鬼伯一向睿智,总也是走投无路了,不如再去东南库向鬼伯一问!想到这,夕照眼睛一亮,好似是终于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也不管天晚夜深,呼地一口气吹熄灯烛,拔脚便往东南库而去。
武英殿距东南库并不太远,待到夕照想起时辰不早这回事时,已然是站在了东南库前。十五刚刚过去,本应还是一轮圆月当空高悬,但夜空却被厚重的乌云层层遮了严实,半点不见月光。黑夜幽朦,似水如雾,令这东南库看起来,仿佛是停步在了岁月流逝的那一刻间,一如十几年前一般模样,再不曾有半分的改变。若是人人事事尽皆如此,该有多好……可皇宫偌大,唯一不曾改变的,怕也只有这东南库的几分光景了吧。夕照心头不由掠过一丝酸楚,随即却又拍拍脸颊,绷紧心神。如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际,又怎是该伤春悲秋之时。既是已然来寻鬼伯了,就算时辰不早,也要前去那小屋探上一探。这样想着,夕照便摸索着向鬼伯的住处走去,脚下一转,走进那两屋间的空隙,只见前方小门中透出一丝光线,在这昏暗深夜中显得格外明亮。鬼伯果然还没休息,夕照心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刚要敲门,只听屋内传来了鬼伯熟悉又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晚辈深夜前来,打扰您了。”夕照轻轻推开门,只见鬼伯仍旧安静坐在那张藤椅上,手边还是那副熟悉的药杵与药罐。“许久不见,您身体可好。”
“我很好,小哥不必挂心。”鬼伯面容平静又温和,似乎并不介意夕照冒昧来访,也不介意他甚久不曾探望,只是简单答着,站起身来,示意夕照坐,又倒了杯茶,放在夕照旁边的茶几上。那温热的茶香在鼻尖飘飘绕绕,令夕照的心也不知不觉,稍稍放松了下来。
“等你多时了,你若再不来,茶都要凉了。”
“鬼伯知道晚辈要来?”夕照略感诧异,忽又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鬼伯没有接话,只是缓缓走回藤椅上坐下,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小哥此来,该是有事吧。”
“晚辈……”夕照顿了一顿,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晚辈想求鬼伯指点迷津。”
“呵呵。”鬼伯目光扫向夕照攥紧的手,双颊皱纹一聚,泰然笑道,“小哥也太看得起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能为小哥指点什么迷津呢。”
“可晚辈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晚辈只是……只是……想让皇上活着……”生死之事一出口,心便瞬间拧成了死结,夕照低垂着头,脸上的神情一下子灰暗下来。
鬼伯闻言,神色不动,只是嘴角浅浅一挑,仿佛对夕照的问话早有预见。“人各有命,寿系于天,不是你我所能改变的,小哥也莫要强求。”
这句话平日间说来,夕照自然是懂得的。但今时却早已不是那平日。“可是……可是若再不做些什么,皇上就……就……晚辈实在不忍……”话语断断续续着,终于没了话音。衣襟的锦缎被夕照攥得褶皱不堪,一不留意,似有一颗泪珠滴落,转瞬消隐在层层衣褶的最深处。鬼伯眉心微微一动,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
“小哥……可还记得那首日暮歌?”
“……”夕照一怔,抬起头来,眼圈飞着淡淡的红。
“不甘日落早,怎奈回天无道……人生在世,总有行止徒劳,无可奈何之时,与其兀自伤怀,不如还是看开些为好。”鬼伯温声说道,言语间安然无波。
“可……”夕照说了一半,话语一顿,随即却是坚定了地摇了摇头,“不,不不……若是旁的,或许还可略略宽心,唯独这一件,晚辈怎么也不可能看得开。”烛火荧荧,映着夕照的侧脸,本来光洁平展的眼角处不知何时,竟也绵延出了一道浅浅的纹。“晚辈已不是当初那入宫避难的懵懂少年了,十几年过去,这皇宫,与皇上,早已成了晚辈所有的全部。无论大明如何,皇上绝不能死,不然再如年少家破时一般失去一切,这教晚辈要如何才能活得下去……恳求鬼伯教教晚辈,富贵荣华,或是谁的天下,晚辈一切都不奢求,哪怕是天翻地覆,晚辈只想保住皇上的性命!”夕照扬起头,急切切看着鬼伯。但鬼伯却好像并未听到夕照掏心掏肺的恳求,只是静静笑着,再开口,话语中不易察觉地,竟透出了一丝空灵。
“兴衰交替,起落往复,万事万物皆难逃轮回之劫,大明如是,皇帝如是,小哥亦如是。我与小哥相识至今,可谓有缘,今日在此等候,便是为与小哥道上一别。大明寿数将尽,大限已至,这是任谁也难改变的定数。一切已近终结,我也不该再逗留于此。因缘无常,世事多变,小哥来日仍长,将来还需自行保重才是。”
听着鬼伯的话语,夕照忽然间头脑一阵恍惚,待到再回过神,那张老旧的藤椅上竟已是空无一人。
“鬼伯?鬼伯?”夕照大吃一惊,忙起身四下看去,可房中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鬼伯的踪影?夕照又出门去找,昏黑的东南库好似是沉在深深潭底一般,没有声音,更没有半点人迹。大明大限已至的断言,突然消失无踪的鬼伯……夕照心中翻腾混乱着,甚至辨不清此时自己肩膀的颤抖,更是由哪一件事所震撼。最后的希望就这么落了空,如今究竟该何去何从……身后房门的缝隙中,仍透着那一线微光。夕照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回到鬼伯房中,只见那空空藤椅边一灯如豆,桌椅,药柜,佛像,香炉,屋内摆设虽件件俱在,但却好似正丝丝化成灰烬飘开散去,最终什么都没剩下。夕照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绝望地看着那灯烛燃着,燃着,终于流干了蜡泪,缓缓熄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