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斜,崇祯与夕照二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并不知该去哪,却也似十分默契地,谁也不提回宫二字。今日之后,不知还余多少命数。崇祯的话令夕照心中的酸楚久久翻腾着难以平静,但崇祯却果如天命已知一般,安安静静,缓步前行,仿佛脚下这条路将他引向何方,都可不哀不怨,坦然接受。真的……别无他法了吗……?这个念头从始至终,一直在夕照脑海中萦萦不去,但除了这句问话之外,却也真的再找不出既能保住大明,又能保全皇上的两全之法。十七年坎坎坷坷,终落得今天的地步,心思纤敏如皇上,不知这副波澜不惊的面色下该是怎样一番心境?夕照不由看向崇祯的侧脸,却见崇祯脚步一停,目光一聚,被路尽头的一座院落引去了视线。
“前方那里是何处?”
夕照顺着崇祯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那院落灰墙灰瓦,半新不旧,院内几簇松柏的枝桠稍稍探出了墙来。“前方是夕照寺。”夕照微一欠身,答道,“大人想去看看?”
“这里便是夕照寺……”崇祯顿了一顿,忽然转头看向夕照,眼中略含着些许惊讶,“如此说来,你的本名不是……?”
“正是。”夕照温温然一笑,说道,“据说家母在临盆前夜,曾经梦见这夕照寺中霞光满映,美丽非常,次日诞下了德秀,于是便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崇祯点点头,望向那夕照寺的方向,半晌未语。
“大人……?”夕照试探着问道。
“啊……嗯。”崇祯从沉思中回过神,又重新迈开步子。
“随我前去一看。”
夕照寺院落不大,好似很久未曾修缮过的样子,走进院中,只觉比院外看来更是古旧凌乱。墙壁灰白斑驳,地上砖石坑洼,松柏下长着丛丛杂草,石缝间嵌着点点青苔,不知是僧侣一时避难去了,还是这庙宇早已荒废许久,院中不见人迹,更是无甚香火。二人转了片刻,就已将整个寺庙看了个遍。崇祯环顾四周,又看看天色,便寻了一张石凳坐了下来。
“大人累了?”夕照也跟了过去。
“不累。”崇祯淡淡一笑,“我只是想等等看,你母亲梦到的那夕阳中的夕照寺,到底是怎样一幅画面。”
今时今日,皇上倒比平日间更有闲情。夕照将这灰突突的院落再次审视了一番,开口说道:“大人也莫要当真。那美丽非常的不过是梦境,夕照寺已然破败至此,就算到了夕阳西下时,应是也不会太美了。”
“不等到那时,又怎么知道。”崇祯却并不理会夕照的劝告,有些执意地,远望着西边的天空。夕照也不再多劝,便坐去了崇祯身后,陪崇祯一起耐心等着。时间静悄悄地流逝,树影一分一分爬上院墙,耀目的日光也层层深浓了下来,一个恍神,如佳酿般醇厚的浓金便已然沁入了墙壁的斑驳,淌满了石间的缝隙,将这座冷清萧条的寺院,映染成别一番醉人的凄美。如何不堪的地方,在夕阳之下竟都是同一般的美吗……夕照默默看着这片有如梦境般的金色,不经意间,有些些往昔记忆浮上了心头——乾清宫西,宝珠路口,刘娘府后,御花园中……而未等这些回忆现得真切,却忽听那厢皇上口中喃喃念起了什么,令那片片点点的画面又瞬间化作烟尘,飘散消隐了去。
“——薄日斜斜西山俏,云染红膏,彩树裹金绡。繁华正好,却是夕阳晚照……德秀,你可还记得这首歌词。”崇祯念到一半,停下来问道。
怎会不记得。这正是多年前在东南库时,从鬼伯那里学来,又唱与皇上听过的歌。“德秀记得,只是没想到十几年了,大人也仍还记得这样清晰。”夕照答。但崇祯却没有再接话,只是又兀自念了下去:
“待暮色沉沉尽了,月冷风清,高处更萧萧。
不甘日落早,怎奈回天无道,长夜漫漫路渺渺。
行也徒劳,止也徒劳。”
行也徒劳,止也徒劳。一首词念罢,崇祯双目一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将那袭尊贵龙袍下的喜怒哀乐,愤悔不甘,要将这十七年间的林林总总,过往诸事,全部一叹而尽。这一叹,直叹得草木轻摇,日光渐暗,便连那流连寺中的微风,都幽幽好似和鸣。叹毕,崇祯重新睁开眼睛,直直看着旁边那追随自己多年的男子,口中忽然换了称呼:。7fe1f8abaad094e0b5cb
“……夕照。”
夕照微微一怔。虽然早已告知皇上自己的本名,但或许是习惯了,皇上一直以来仍是唤德秀,自己也便是如此自称,二人的言语间,几乎从未出现过许夕照这个名字。夕照呆愣了一瞬,便又很快回过了神来,从容应道:
“夕照……在。”
“你可知我姓名为何?”崇祯一语出口,却是一句怪异的问话。
“这……自然是知道的。”夕照不明皇上何意,也只得如实作答。
“既是知道,你且唤一句来听。”
唤皇上的名字?!“这……这如何使得,大人说笑了。”夕照连忙回道。可崇祯说话时的表情认真而恳切,却是半点不像说笑。夕照不敢多看崇祯的眼睛,头一低,心中更是疑惑忐忑,难安难平。
“没什么使不得的,我允了,你不必多心。”崇祯又道,言语中竟带着些莫名的急切。
“可是大人是……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大人别再为难夕照。”
“叫你唤你便唤。”崇祯见夕照执意不允,忽然音调一沉,泛起一脸不悦。夕照见状心中慌乱,更是无所适从,只得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人为何如此……自古尊卑有别,大人乃是真龙天子,小人怎敢造次!”
看着跪在面前的夕照,听到那许久未从他口中吐出的小人二字,崇祯面色一僵,随即慢慢垂下了眼皮。“起来吧。你所言不错,是我任性了。”崇祯神情渐软,但那低垂的眼皮下却有哀色丝丝蔓延开去,爬过清瘦的脸颊,直攀上了斑斑花白的鬓角。“十七年前,人人叫我王爷,十七年间,又是人人叫我皇上。自从懂事以来,似乎还从未有人唤过我的名字。不过想想也的确如是。做了王爷,做了皇上,又怎可能回头再做朱由检。自出生那日起便已注定了这样的宿命,事到如今,还在强求些什么……”崇祯苦笑一声,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说着,却令一旁聆听的夕照登时一阵心如刀绞。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皇上这般的心,本是自打凤阳那一趟出宫起便早已明白了,时至今日,却教什么尊卑有别蒙在眼前,竟是生生忽略了去。可皇上从来都是被自己高高仰视着的,直呼其名……那怎么可能做得到……况且就算现在下定决心豁出这尊卑有别,已然错过的时机也不知该怎样弥补回来了。夕照心中乱成一团麻,喉咙仿佛被贴上了符印,莫说是唤出皇上的名字,便是普通的话语,一时间都是说不出口来。日头渐渐西沉,终于没入了云际之中。天光收得只余一线,夕照寺中满溢的浓金无声无息地褪去流尽,整个寺院中只余下一层毫无生气的青灰。只见崇祯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脸上又恢复了那平静无波的模样。
“天色不早了,回宫吧
说着,也不等夕照应话,便兀自转身出了寺门。夕照也起身,恍恍惚惚地跟在崇祯身后走着,辨不出走了多远,只觉身边的房屋街道慢慢后退着,不意之间,一抹暗淡的红色便刺入了视野。宫门……!夕照打了一个激灵,头脑陡然清明了起来。这一阵恍惚间,竟然已经行到了宫门前。再走上几步便回到皇宫了,而皇上今朝这一场醉,也便终于到了酒醒的时候了……可一脚踏入宫门,铺展在眼前便将是石崩土裂的悬崖,与黑不见底的深渊,悬崖边上的皇上哪还能抽身国难之外,再行一日酣醉,又可还能再有哪怕一瞬间,摘下金冠,褪下龙袍,重做一回自己……皇上正一步一步向宫门走去,各种灰暗的预想忽然间便从那清瘦背影的身侧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冲垮了红墙黄瓦,击碎了树木土石,又席卷着破碎残骸呼啸而去,天地间霎时便只剩下他们主仆二人,与一片空空旷旷,绝望无垠的废墟。这一次,或许真已行到了路尽头了,或许便是下一瞬间,一切就将消亡殆尽。而时至今日,什么尊卑,什么时机,哪还会比一粒尘埃重要!夕照只觉气血涌在喉中,心中再无顾忌,眼中再无他物,一个大步上前,伸手紧紧攥住了崇祯的衣袖。
“朱、朱……”
“……”崇祯蓦然回头,眼中满是惊异。
“朱……由检……”夕照口中唤得磕磕绊绊,脸上却是毫不犹豫的毅然决然。崇祯看着夕照,似是难以置信,但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却渐渐透出点点奇异的光亮。直呼名姓,哪怕是平民百姓间,明明都是极鲁莽尴尬的行事,但这厢唤者诚挚诚恳,全心全意,那厢听者脸庞上绽开的笑容,更比那三月春光,还要明媚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