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浓的夜色渐渐退去,天空中飘起了绵绵细雨。
今日,正是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
远处夹杂着厮杀呼喊的炮声,一声声震荡着这座偌大的皇宫。周皇后将年幼的公主搂在怀中,吩咐下人将门窗尽皆紧闭,双手捂起了幼年公主的耳朵。懿安皇后跪在佛堂之中轻合双目,对那身外的嘈杂充耳不闻,只顾喃喃诵念佛经。但宫人们的意志早已被这隆隆炮火吞噬殆尽,各宫各殿,上上下下乱作了一团,孱弱的宫女三三两两躲在房中哭泣,门口的守卫大多不见了踪影,精明胆大的宦官们,或是铺好了降敌的退路,或是收拾了细软逃出了宫,就算是未降未逃的,个个心中对当前的境遇也是无比的清醒——绵延两百年、疆土千万里的大明国,终于也到了止绝那最后一口气息的时刻了。
天空阴霾满布,灰沉沉渲染着末日的颜色。细雨轻声淅沥,仿佛是这庄严如初的大明皇宫,最后的、无奈的叹息。
“皇……皇上!”
午后,雨仍未停。王承恩踩着一串水脚印快步走进暖阁,还来不及行礼,便急急说道:“皇上!大事不好!李自成攻破了西直门,外城失陷了!”
这并不是难以预见的事态。但消息入耳的瞬间,崇祯仍是如大石袭胸一般透不上气来。“内城守军可在?”崇祯咬紧牙根,稳稳情绪问道。
“回……皇上……京营总督李国桢早就自顾逃命去了,守城军也随之散了,目前……目前已无兵可用了……”王承恩艰难地说着,眼中尽是悲色。
崇祯肩膀一抽,面色又白了一层。
“……知道了,你且再去候着消息罢。”
“是。”王承恩应了,抹了把脸,便又急匆匆地离开了武英殿。
“皇上……您还是……”夕照心中焦乱不已,刚想劝些什么,却忽听崇祯开口吩咐着,岔开了话端:“德秀,帮朕研墨。”
“皇上是要……”夕照问了一半,心思一灰,却也不再问了,便揽起袖子,按照崇祯的意思研起墨来。崇祯提笔展纸,写写停停,直写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收笔。
“你差人将此诏送去司礼监吧。”
大红朱印按毕,崇祯将这墨印半干的诏书递给夕照说道。夕照双手接过,定睛一看,只见纸上苍劲却透着分分哀凉的字迹中,竟写着这样的话语:
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贻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难锋镝,蹈水火,堇量以壑,骸积成丘,皆朕之过也。使民输驺挽栗,居送行赉,加赋多无艺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又朕之过也。使民室如悬磐,田卒污莱,望烟火而无门,号泣风而绝命,又朕之过也……
朕之过,朕之过……这是……罪己诏!?“皇上……!”夕照胸口一紧,抬头看向崇祯,却见崇祯软软靠着椅背,嘴角挂着一丝惨然的笑:“事已至此,罪己也是无用,这诏书,权且算是对大明最后的交代罢……”
最后的……交代……夕照捧着这份罪己诏,眼圈一红,双手不住地颤抖起来。大明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知有多少人应该提头请罚,不知有多少人应该谢罪天下,可是他们躲的躲,逃的逃,降的降,没有一人必须与大明同生共死,没有一人必须承担大明的终末。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或许这确是一国之君的宿命,可是面前这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国君,这不爱美色,不图享乐的帝王,这恪守祖训,而压抑着真心的皇子,这三十未半,年纪尚轻的男子,又怎会理应为了寿数将尽的大明殉死殒命!夕照心绪纠紧成一团,低着头看着罪己诏中如浸血泪的字字句句,却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崇祯也不催促,只将目光落在夕照身上,安安静静,目不转睛,仿佛要把他的模样深深烙在眼底。许久,方才垂下了眼皮,轻呼口气,淡淡说道:“送过了这个,你便走罢。”
夕照猛然抬头。
“走?皇上要德秀去哪儿……?”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哪儿都好。从此以后,你便可做回许夕照了。”
几句话语,简简单单,好似不过是在吩咐夕照去司礼监取折子,或是去御马监传个口谕一般平常。可于夕照,这寥寥数语一出却像惊雷炸裂,令五脏六腑几要碎裂成齑。“不……不不……德秀永远是张德秀,德秀不走,德秀绝不离开皇上!”夕照睁大眼睛,上前几步逼近龙案前,心似乎都要跳出嗓子眼来。
“抗旨不遵,可是重罪。”崇祯假意一愠,下一刻却又恢复了温和的神情,“不要意气用事了,你本就不属于这皇宫,是朕任性的把你留在了身边,如今又怎能让你随朕一同为社稷陪葬。”
“皇上何出此言!”夕照心乱成麻,话语越说越是急促,“明明是德秀!明明是德秀硬要留在这里的!若离开了皇上,德秀便什么都没了,那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分别!”夕照的话听在耳中,崇祯只是不断地摇头,但夕照脑袋嗡嗡作响,长久以来隐藏在心底的冲动就势层层翻涌起来,终于将那道早已脆弱不堪的理智撑破。只见他将罪己诏丢去一边,双膝一弯,砰然跪地,两手死死抓住了崇祯的衣襟,再顾不得尊卑之礼,压抑许久的言语就这么一吐而尽:
“只要皇上不走,我便不走,若要走,皇上与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去做山野农夫,一起再去保定夜市,一起品那今朝醉,一起再赏秋叶落日,德秀愿侍奉皇上一生一世,皇上便抛了这江山,抛了这姓氏,抛了一切,随德秀一同走罢!”
说出口了,终是说出口了,尽管皇上的答案,夕照早已心知肚明。眼泪滴滴答答滚落下地,视线模糊间,夕照隐约看到崇祯眼中的悲凉,也一丝一丝地深浓起来。
“别说傻话了,你应该懂的。”
言语间夹杂着哽咽,一滴眼泪宛若暗淡的流星,悄悄滑过了崇祯瘦削的脸颊。懂,眼前的境遇,皇上的心志,一切的一切,夕照都懂。可即便是懂,又怎能甘心;可就算不甘心,又怎奈何。夕照依然紧攥着崇祯的衣襟,满腹话语,却再无从说起,只余断断续续,沉默的抽泣。崇祯缓缓吁了口气,再开口,已然平定下了心绪:
“方才所说,皆是朕长久以来的思量。你不必劝朕离开,也切莫强留此处。如今外城已陷,你若再不走,怕是就再也走不得了。今后你要好生活着,替朕看看这个天下,究竟,究竟,要如何才能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再替朕品酒赏秋,过一遭那闲云野鹤的日子,也算是替朕了却了这场心愿罢。”
“皇上的心愿,德秀如何替得了。”夕照用力摇着头,话语无比坚定,“德秀早已下定决心跟着皇上,天上地下,誓死相随,皇上若留,德秀绝不会独自逃命。皇上的任何吩咐,德秀必然全无二话,唯独这一件,恕德秀断不能从!”
“你……!”崇祯眉头一紧,心中生生窜起几分急躁,只见他用力拨下夕照抓着衣襟的手,拂袖起身,只留给夕照一袭背影,话语也冷硬了下来。“朕心意已决,你若不走,朕便再不见你。”
夕照看着崇祯决绝的背影,心一横,牙一咬,也霍地站起身来,锵啷一声抽出置于窗边的宝剑。崇祯闻声回头,只觉明晃晃一道白光闪过,夕照已将宝剑架在了脖子上。
“德秀亦是心意已决,皇上若要抛下德秀独自赴死,那德秀便就此先走一步,黄泉路上,奈何桥前,再与皇上相聚!”
“你……”崇祯心中猛地一揪。夕照这般意外而激烈反应,教他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也不知该转而好言相劝,还是该继续冷言相逼。二人就这样两相僵持着,平日里皆是谦和温润的男子,此时此刻,竟是一个比一个坚决,一个比一个刚硬。不知过了多久,崇祯这厢总算先软下了眉目,重新背过身去,幽幽一叹,开口话语间透着三分无奈,七分凄凉:
“我这一世,终是不得自由的,可你如此这般,又是何必。”
夕照见状,也便缓缓垂下了宝剑。十几年了。记忆中的丝丝缕缕,片片段段,汇聚成千情万绪在胸口烈烈燃烧着,而待到话语吐出唇畔的刹那却忽然尽皆静默下来,只留下了一句情真意切,字重声沉:
“若是就此离开皇上,德秀这一生,也再没有自由可寻。”
崇祯背影微微一颤,双眼在夕照的目光之外,再度涌起了些些泪意。“罢、罢。”良久,崇祯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今夜过后,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夕阳,你既愿陪朕到底,今夜便与朕一醉方休罢。”
“可是皇上……”夕照眼睛一亮,却又面露些许难色,“您知道的,德秀……”
“怎么,这才一会工夫,刚才说的必无二话,就成了虚言?”崇祯半转过头说道,言语中却并无责备,甚至不带有半点情绪。
“不敢……”夕照欠下身道。是啊,事到如今,还在推辞什么。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早已是毅然决然,如今不过是一醉,又能如何。
“皇上稍待,德秀这就去吩咐准备酒菜。”
待到酒菜摆上桌,已是天光暗淡。据王承恩的回报,此时的李自成已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控制了内城——曾信誓旦旦巷战迎敌的兵部尚书张缙彦带头打开了城门,投降了闯军。闯军长驱直入,官军则纷纷倒戈弃甲,如鸟兽散。
下了一日的小雨终于停了。内城终是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