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走后,杨嗣昌越思量,心中越是不忿。左良玉鲁莽,他在京中并非没有听闻,但他从未料到,此人竟是鲁莽到如此目中无人,跋扈难驭。自己精心考虑的战术竟被一介武夫说得一文不值,作为手握半边朝廷的权臣,杨嗣昌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这左良玉是一匹骄横惯了的野马,想掌控在手,怕是没那么容易,临行前拉拢左良玉的安排,如今看来算是落了空。既如此,好容易向皇上求来的平贼将军封号,也莫要在他身上打水漂了。这样想着,杨嗣昌转去书房,研磨提笔,略加思索,写起了折子来。
而更令杨嗣昌心情憋闷难舒的是,数日之后,飞传至襄阳的竟是左良玉大破敌军的捷报。张献忠果然取道入川,与左良玉的阻截大军在玛瑙山相遇。张献忠抢先驻扎山巅,自以为占了地利,却被左良玉军在山脚下重重围困起来,以致粮草断绝,军心动摇,不攻自溃。左良玉抓住战机,纵火烧营,尽歼反军精锐,生擒张献忠妻妾军师等,将张献忠的金印、武器、令旗令箭尽皆缴获。张献忠率残部落荒而逃,官军一举大获全胜。
“皇上!胜了!胜了!”武英殿中,王承恩将战报双手呈给崇祯,眉目间难掩喜色。崇祯眼睛一亮,接过战报看来,也是频频点头,连声称好。“未能彻底铲除张献忠虽有遗憾,不过如此大胜,足以振奋军心了。”崇祯合上战报,精神大振,面上是少见的神采飞扬,“传朕旨意,命陈新甲对此次大捷诸将论功行赏,再发白银五万两,锦帛一千匹犒赏三军。玛瑙山一役,左良玉自是功劳第一,加封他太子少保,以示鼓励。”
“遵命。”句句皆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封赏好事,王承恩应起旨来也很是干脆利落。而一句遵命语毕,他忽地想起一事,开口语气又有些迟疑。“不过……皇上,此次左将军功劳甚高,自是应赏不应罚的。那么前些日子杨大人呈上来的,那份将平贼将军称号转赐贺人龙贺将军的折子,却该如何回复呢?”
“唔……”崇祯喜色稍敛,略略思考了片刻道,“杨卿此番行事实在欠考虑,要想加封贺人龙,大可向朕求封,如何却行此反复无常之举?若是就这么允了,只怕有失妥当。这份折子便先留中罢,称号本是杨卿求的,如今左良玉立了功,且看杨卿要如何处理便是。”
而此时,身在襄阳的杨嗣昌心中正是五味杂陈,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恼。本是想看左良玉笑话,谁料这草莽将军的我行我素竟成就了他上任督师以来的第一场大捷。按理说这上任首胜,本应是加倍犒赏,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的面子不好看,那本就狂傲的左良玉眼中,今后可还会有他这个督师?但若不做表示,自己又将落个心胸狭窄之名,也必将寒了下属们的奋战之志,报国之心。杨嗣昌思前想后,权衡再三,终还是忍下心火,放下身段,暂且定了计较——总之,这平贼将军,还是赶紧先还与他再说。
蜀地,竹山。
竹山地如其名,满山葱葱翠竹,遍野清幽雅意。绵绵小雨时继时歇,涤去了不少那兵甲铁刃上的寒光戾气。张献忠的残部已然逃去了蜀中,而左良玉的军队停留在此十数日,却不见有任何起兵的迹象。身为主帅的左良玉深居简出,一无指示,二无号令,兵士们当然也乐得自在,整个军队悠闲散漫,毫无肃整军容可言,半点不像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虎狼之师,倒像是驻守在哪座安逸小城中,早已远离了沙场风云的守城闲兵一样。
这日晌午过后,几匹高头骏马踏着泥水得得穿过竹林,停在了大营门口。一名素衣简服,身形威武的中年大汉翻身下马,对守营兵士报了姓名,便带着几名随从径直往中军帐而去。
左良玉正在帐中闭目养神,听到通报,连忙醒了精神,整了整衣冠,未及起身去迎,只见门帘一挑,那中年大汉已然大步走进帐中,站定一礼。
“左将军,别来无恙?”
“贺将军!来来,快坐。来人,上茶!”左良玉忙起身回礼,一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举止间竟是带着罕有的拘谨生涩。
“哎~将军何时变得这般多礼。快要教下官不认得了。”这中年大汉客气了一下,便坐在偏座上,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他便是杨嗣昌欲将平贼将军称号转封的对象,贺人龙。
“哎!良玉我自觉对不起贺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左良玉一锤大腿,叹了口气道,“这平贼将军本已是贺兄的,谁知皇上又将封号赐了我。我心中日夜不安,只想如何跟贺兄解释,还未想好,贺兄便自己来了……”说着,左良玉又站起身来,一脸歉疚,向贺人龙作了一揖,“良玉一向敬重贺兄为人,绝非存心与贺兄抢这封号,这次这事,良玉实未想到,还请贺兄不要介怀。”
“左将军才是莫要介怀。”虽然官阶高低有别,但贺兄、将军、良玉、下官的胡乱称呼,二人似乎相当习惯,都未感觉有何异常。只见贺人龙霍地站起身,诚恳的看着左良玉,压下面前那高拱的双手道:“今日下官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下官心里明白,这件事与左将军没半点关系,将军实在无需自责。一来这封号本就是要赐予左将军的,下官论功绩实难与将军相比,又怎能先于将军受封?若说抢,倒还是下官差点抢了将军的称号。二来此事前后反复无常,显然也并非是将军的授意,一切皆是那杨嗣昌从中作祟。先许了将军,再许给下官,后又给了将军,依下官看,杨嗣昌那厮此番怕是想要离间你我二人的关系,故意为之。”
“什么?杨嗣昌难道曾亲口将封号许给贺兄?”左良玉眼睛一瞪,追问道。
“不错。在改封的风声从京城传来之前,杨嗣昌便已经来过营中,亲口对下官许诺过此事。而玛瑙山一役,将军大获全胜,杨嗣昌又改口说容后再议,不日便听闻皇上加封将军的消息。”贺人龙如实说道,“其实封号不过是个虚名,有或没有倒也算不得什么,下官本也不太在心的,只不过这杨嗣昌做事实在可恨,下官只怕因为此事与将军之间生了芥蒂,让那杨嗣昌得了逞,又知将军不喜书信,所以特来登门解释,也是顺便提醒将军,那姓杨的是一肚子鬼算计,偏偏皇上又信他,此次是将军胜了,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今后将军行事,可得千万提防着他。”
“哼,贺兄说的甚是。”左良玉坐下来,冷冷哼了一声,“贺兄可知那杨嗣昌见我这几日不发兵,以为我是怒这封号一事,还写书信来说什么?”
“说什么?”贺人龙问。
左良玉又是一阵冷笑,不屑的说:“他信中说是兵部与内阁拟将称号封与贺兄,却是他上下疏通,一心为我保了下来,我本就不甚相信,今日听贺兄一言,才知果真全是他捣的鬼!贺兄说得不错,这封号什么的谁又稀罕了!只是这等小人满腹花花肠子,不比我等习武之人直来直往,肝胆相照,他尽管自己百般算计好了,他本就不信我,谁又肯真为他卖命了!”
左良玉与贺人龙皆是不通文墨的武夫,一向意气相投,如今此事一出,同仇敌忾起来,更觉相互之间分外亲近。二人同骂了一通杨嗣昌,舒了舒心中的火气,贺人龙忽然心生一事,便又问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明,杨嗣昌虽然可恨,但张献忠还是要剿的,将军为何不乘胜追击,反而在此按兵不动,放他入川去?”
左良玉闻言,一下子沉默下来。贺人龙见自己这话问得左良玉尴尬,刚想岔开话题,却忽见左良玉眼神一定,借故将左右护卫支走,深看了看贺人龙,认真言道:“我与贺兄虽是官位有别,但你我多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在良玉心里,早已把贺兄当做手足看待。既然贺兄问起,良玉也不妨直言。”左良玉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玛瑙山一役后,我本来是要追击张献忠残部,斩草除根,但却在某天收到了张献忠的一封信。”
“哦?”贺人龙听着,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嗯。”左良玉明白贺人龙之意,肯定的点了点头,“张献忠信中说,如今我得杨嗣昌重用,不过是因反军未绝。杨嗣昌对我已有猜忌,而良玉也知自己自律不严,把柄到处都是,若真将张献忠赶尽杀绝,流寇之乱尽去,难保杨嗣昌不会转而对付我。虽然知道张献忠此番是被逼得急了,这封信应是他自保的计谋,但细想来,他信中所言也确有道理,与贺兄刚才那小心杨嗣昌的告诫,怕都是同样的含义。话说到此,贺兄也该明白了吧。”
“唔……”贺人龙没有立即应话,只是兀自沉思起来,半晌,方才缓缓点了点头:“将军说的有理,狡兔死,走狗烹,下官读书虽不多,这句话倒是常有耳闻。只不过当今皇上并非昏君,也未见得会遂了杨嗣昌的意。”
“哎……”左良玉抬起头,下意识的望了望东北方,那千里之外,皇城所在的方向。“贺兄觉得,你我与杨嗣昌,谁离皇上更近些,皇上又信谁更多些?”
“这……”贺人龙一时无言以对。
左良玉似乎也并不在等贺人龙的回答,转而一脸郑重的说道:“总之此事贺兄千万替良玉保密,一旦传出去,这通敌的罪名可是要株连九族啊!”
“左将军哪里话,这点事下官还是明白的。”贺人龙站起身,对左良玉又行一礼,“时候不早了,下官该告辞了。”
“吃过晚饭再走吧。”左良玉眉一挑,出言挽留道。
“这一来一去路途不近,下官还是赶在天黑前回去的好。这顿饭,便且留在下回再吃。”贺人龙笑笑辞道。
“也好,那我送贺兄出营!”左良玉豪爽一笑,将方才的凝重气氛一卷而空,二人你说我笑着,一同向营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