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终是入了蜀,左良玉却一直声称身染恶疾,无法行军,在竹山按兵不动。杨嗣昌心急如焚,信件封封送抵竹山大营,好话说尽,软硬兼施,那厢却仍是无动于衷。而除左良玉外,其他将领不知是与杨嗣昌早有过节,还是新生间隙,是私心有虑,还是效法他人,一个个面对襄阳来的帅令皆是消极推脱,征调不动。川蜀一向和平安逸,川中守军亦无剿心,只想寻机把张献忠赶出蜀地了事,张献忠不主动出击,守军竟也放之任之,倒令张献忠安安稳稳的休养了一阵,又大摇大摆的去与罗汝才汇合,终于在四川大昌县附近的土地岭,一举大破官军防线。杨嗣昌闻讯立即领兵入蜀,却已是难以抵挡流寇之势。张献忠与罗汝才由川东扫向川西,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原本平静的蜀中顷刻之间一团大乱。
重庆,总督府邸。杨嗣昌坐在堂上,手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一名当地官员在一旁絮絮说着什么,他却声色不动,充耳不闻,只当那人不在。官员倒也不管杨嗣昌应不应话,脸上堆着笑,只顾搓着手奉承道:“大人此离间计甚妙。罗汝才及一并头领皆可赦免封官,唯独不赦张献忠,擒杀者再赏银万两,如此一来,这张献忠怕是再难相信左右了,从内部离间分化,荡平贼寇定是指日可待!此计甚妙,甚妙!”
“嗯……”杨嗣昌胡乱应了一声,面对官员的讨好反应甚是冷淡。自玛瑙山大捷以来,官军再未对流寇打过一场胜仗,接连的败绩将杨嗣昌折磨得身心俱疲,再无初到襄阳时的锐气。陈新甲曾言前去前线督师,不过是换了个运筹帷幄的场所,可谁曾想这场所一换,却竟好似大变了风向,本应顺风顺水的事竟都如同逆流而上一般艰难。自己处心积虑思量出了剿寇之策,却无人响应,大小将领们虽是表面恭敬,却无一人真正听命。自问上任以来,对督师一职从不敢有半点懈怠,如今这上上下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一旁官员话语未断,却见一小吏急急跑进大堂。
“大呼小叫的,吵什么吵!一点规矩也没有!”官员脸色一沉,对着小吏大声呵斥道。
“是……”小吏脑袋一缩,生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杨嗣昌恹恹抬眼一扫,又合上眼皮。“悬赏张献忠的告示,可贴出去了?”
“贴……贴出去了……按大人的吩咐,不仅重庆贴了满城,附近各个州府衙也都发了榜文。”小吏低头回禀着,眼睛却不时瞄着杨嗣昌,似是有话要说。
“嗯……”杨嗣昌顿了一顿,睁开眼,略略坐直身子,“你方才可是有事禀告?”
“是……”小吏又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官员,犹犹豫豫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不……不敢瞒大人,刚才扫院子的下人在府中发现了这个……”
官员起身上前,将小吏手中的纸张接过,殷勤的转呈给杨嗣昌,杨嗣昌定睛一看,腾地一下站起身,一股血气从丹田直冲头顶,疲乏倦意顿失,一时间只觉心火难抑,羞愤难当。官员见状,也惶惶然起身,不知纸上写了什么,只得惴惴不安的看着杨嗣昌。杨嗣昌脸色一会青,一会白,一会又如七月暴雨前的乌云,黑黑沉沉,满是恨意。“大人……”官员讷讷开口,却见杨嗣昌两手一拢,将手中的纸攥成一团,狠狠扔在了地上。官员弯身捡起,小心展开看去,只见上面白纸黑字,歪歪扭扭的也写着一份榜文:
重庆府衙各官员皆可赦,唯有杨嗣昌不可赦,有擒杀杨嗣昌者,赏银三钱。
这……这这!这般狂妄不敬的文字定是出自贼寇之手,可总督府守卫森严,这又是如何进到府中来的?!官员登时心中大骇,战战兢兢的看向杨嗣昌,却发现杨嗣昌正黑着一张脸,冷冰冰的睨着自己。官员将纸团一丢,连忙双膝跪地,一边喊着大人恕罪,一边鸡啄米般的磕头。杨嗣昌却再不吭声,一甩袖子,转身进了内堂。
虽然无人会用杨嗣昌的项上人头去换三钱银子,但杨嗣昌的赏银万两,亦是半分也不见成效。流寇依旧在川蜀一带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这不仅教杨嗣昌束手无策,苦不堪言,也是令崇祯寝食难安的头等大事。但奈何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再不见川中有任何喜讯传来。那有如昙花一现的胜利催生出的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磨殆尽,偶尔回想起来,甚至令人恍惚惚心生错觉,只觉那场胜利,从不曾真的出现过。
光阴荏苒,夏末的荷香仿佛还隐隐缠绵在鼻尖,一个不经意,鹅毛般的大雪已然飘过了几场。武英殿暖阁中,火盆里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夕照见盆中的炭又碎了几块,抬眼示意宫女红杏再添些进来。红杏点了点头,脚步轻巧细碎,生怕步子重上一些,便扰到了龙案后处理政务的皇上。房中安静非常,就连门外大殿中侍卫尽力掩饰的轻咳,都显得略略有些刺耳。
崇祯穿着件半旧的鸦青棉袍,斜倚在龙椅上,不理会周身发生的琐事,只沉默的看着杨嗣昌从四川发来的战报:
“蜀兵之脆,蜀将之愚,令人闻所未闻。贼寇屡次绝地逢生,早已练就至精至悍,宁死不降之贼种。臣恨无上阵杀敌之力,不能亲手挫贼锋芒,实在有愧皇恩盛隆。”
看到这,崇祯眉心微不可见的抽动了一瞬,但很快便又是面如止水,看不出一丝情绪。
“如今贼寇入川,势头凶猛难扼,实非因臣谋虑不长所致。天下事总掣大纲虽易,独周万目却难。数千里征战,机谋尽皆出自臣一人,臣操心再苦,怎奈文牒往返动辄数十日,待战策议定,战机早已尽失,臣实不敢贸然下令出战……”
崇祯未看完,便合起战报,扔在一边,幽幽叹了口气。“无上阵杀敌之力,只有饮酒作赋之能,贼势凶猛难扼,却仍有闲情游山玩水……难道朕果真看错了他?”
“游山玩水?”夕照将崇祯胡乱扔在桌上的战报重新叠好收在一边,“皇上是说杨大人?”
“不错。”崇祯点了下头,随手指了一下龙案另一边的奏折,“蜀官呈上来告状的折子都堆成山了,他怕是还不知罢。机谋尽皆出自他一人……哈,且不说旁的,便是他临行前朕许他带走的那许多官员,此时又都去了哪儿了?”
“他若当真不行,皇上不如招他回来,再换个人任命便是。”夕照想了想,开口道。
“如今川蜀一团乌烟瘴气,不知还有谁愿接那烂摊子……”崇祯喃喃说着,未待夕照回话,便又深吸口气,提高了音量:“嗯,朕会思量合适的人选,思量好了,便寻个机会将他换回来。”
但崇祯与夕照均未想到,替换杨嗣昌的人选尚未寻到,洛阳那边竟便出了这样大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