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不畏辛劳,自愿去襄阳督师,朕心甚慰。”
武英殿中,崇祯安然直视杨嗣昌,眼中略有赞许。陈新甲此策的确奏效,事一传开,弹劾杨嗣昌的折子果然少了许多,皇上这几日爱答不理的态度,也好似缓和了一些。
“为国分忧本是臣分内之事,何谈辛劳。”杨嗣昌低着头,恭敬的说,“皇上不究臣举贤不力之责,仍愿予臣以重任,臣怎敢不竭心尽力,报答皇上的信任。”
“爱卿言重了。”崇祯淡淡一笑,算是回应,“卿新赴襄阳上任,想来该有诸多不便,有何要求,尽管提来便是。”
“多谢皇上替臣顾虑。”杨嗣昌欠身道,“因索贿一事,襄阳官吏少去了不少,臣请求带几位能臣同去,以补空缺,不知皇上可否应允。”
“卿看谁可用,尽管带去便是。”崇祯欣然应允。
“谢皇上。”杨嗣昌道了谢,顿了一顿,又道,“左良玉左将军此战虽败,但其人有大将之才,宜重用,臣建议加封其平贼将军称号,以示鼓舞,促其再破贼军。”
“嗯……言之有理。”崇祯稍作沉吟,亦无异议,“此事卿可择日去办。”
“是。”杨嗣昌低着头,眉眼间显得很是谦顺,“除此两件之外,臣也无他求。皇上若无事,微臣就先告退了。”
“且慢。”崇祯直了直身子,正色道,“有一事,朕需嘱咐爱卿知晓。”
“皇上请讲。”
“平寇之策,是抚是剿,朕全权托付于卿,卿自可视情况而行,除却一件以外。”崇祯眼一眯,脸上透出一丝冷意,“张献忠与李自成二贼,惊扰祖陵,抚而又反,此番决不可再轻恕,若得机会,必当尽剿全歼,你可明白?”
“臣谨遵皇上旨意。”杨嗣昌躬身一拜。
“嗯,好。”崇祯点点头,又缓下了神色,从案上捻起一张薄纸,示意夕照交予杨嗣昌。杨嗣昌接过薄纸,只见纸上寥寥数字写得行云流水,走笔飞白,粗看来应是一首短诗。
“卿且念来听听。”崇祯眼眸中微含着笑意,松下身子,倚上椅背。
“是……”杨嗣昌清清嗓,朗声念道:
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
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
杨嗣昌一边念,双手一边微微颤抖起来,待目光移至落款处“赠督师辅臣嗣昌”几字时,更是动容不已,几欲落下泪来。只听案后崇祯温声说着,语气是面对朝臣时少有的柔和:
“辅臣出外督师,古往今来实不常有。今写数字为卿赠行,愿卿马到成功,一举荡平贼寇,朕在京城等待着卿凯旋的那天。”
“谢……皇上……”杨嗣昌双膝一跪,将这重似千金的薄纸小心捧着,深深磕了个头,一句谢皇上说得悠悠颤颤,字字声浓,与方才那淡如凉水的谢大相径庭。杨嗣昌入朝多年,每每他入宫觐见,夕照一向在旁。在夕照看来,杨嗣昌内心之城府相较温体仁,只怕还要深上三分,那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多少都透着理智而缜密的算计,从不曾似今日这般真情流露。或许是这件鲜有而莫大的恩赐打动了杨嗣昌算计之下的真心,激起了那尘封已久的一腔热忱;又或许是在这地位岌岌可危的当口,这张暗示着皇上圣眷不减的薄纸终令他心中大石落地,以至于下意识的放开了平时的谨慎与戒备。而皇上面对朝臣一向也是内敛克制,平淡寡言,甚少有如今日一般心意切切,话语殷殷。难道即便是杨嗣昌身上背负着诸多怀疑,皇上仍对他的才能寄予着厚望?还是那些怀疑于皇上根本不那么重要,仅凭他此番的主动请缨,便足以一笔勾销?又或是这殷殷切切不过是虚像,皇上只是为了剿寇大计的成功,用这般方法给这位新督师更多一分的压力……饶是夕照揣测了种种可能,但面对这一幅君慈臣恭,和谐至极的场景,他也着实辨别不出到底哪一种可能,才最接近那个只存在于皇上以及杨嗣昌心中的,隐秘的真相。
尽管背负着皇上莫大的期待,但杨嗣昌赴任襄阳后,剿寇进展却不如想象的那般顺利。张献忠趁官军尚未重整完毕,已进入陕西四川交界之处,似乎是准备入川以图发展。官军各方围追堵截,却连连失利,湖广巡抚方孔炤领兵追剿,竟败至全军覆没,接二连三的败绩结结实实给新任督师杨嗣昌送上了一个下马威。杨嗣昌本就不曾有实地督导军队的经验,遇此境况,更是一筹莫展,急招他一直以来最看好的将领左良玉,前来总督府议事。
左良玉一向在外征战,甚少回京。此番亲身来到襄阳,杨嗣昌才真正见到这位传言中的猛将。左良玉其人与他斯文儒雅的名字可谓是天壤之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威猛相较传言中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行事做派毫不谦谨,言谈举止礼数不通,他的粗莽也是大大出乎于杨嗣昌的意料之外。抵达总督府后,左良玉草草行了个礼,便径自坐在椅子上,粗声粗气的说:“大人唤下官来有何事?”
杨嗣昌见他这般行事,面皮一抽,好歹稳了稳情绪,只叫小厮把一封文书交予左良玉。“这是最新的战报,将军请过目……”
“大人如何叫我看这个!”不等杨嗣昌话音落,左良玉便一把推开文书,大声道,“下官不识字,看不懂这蜘蛛爬,大人有事直接说便是!”
“……”杨嗣昌愣了一愣,随即眼睛一眯,皱起了眉头——好个草莽将军,居然目不识丁!难怪如此粗鲁无礼。他从小厮手里收回文书,心中涌起些许不悦。不过细想来,目不识丁的草莽将军这般战功累累,应是更有他的过人之处。思量到此,杨嗣昌便又展了展笑容,安抚左良玉道:
“本官事先不知,将军莫怪。”说着,打发小厮下去倒茶,接着又道,“既如此,战报不看也罢,总之大抵战况,将军想必也是清楚的。”
“那是自然。”左良玉倒也不客气,“不瞒大人说,下官此来,也有事想与大人商议。”
“哦?将军所为何事?”
左良玉前倾起身子,颜色一正,说道:“大人在初到襄阳的誓师会上曾言,皇上的意思,是要全力尽剿张献忠,不再招抚。既是不言抚了,便请大人派下官领兵从汉阳直接入蜀,绕到流寇前方阻击,必可大获全胜。”
小厮奉上茶来,在杨嗣昌与左良玉手旁一边各摆上了一杯。杨嗣昌呷了口茶,不动声色的思考了半天,方才点了点头,缓声说道:“嗯……将军所言有理,可派贺人龙领一队人马前去堵截,将军还是先留驻襄阳附近,以防张献忠佯作入蜀,实则仍是意在湖广。”
“单一队人马,又怎截得住他?!”左良玉闻言,声音立时提高了八度,震得杨嗣昌耳朵嗡嗡作响,“兵合则强,分则弱,张献忠兵马日日壮大,每战无论大小皆不可马虎,只分一队人马去截,大人未免太儿戏了!”
左良玉言语直来直去,半点不顾情面,饶是杨嗣昌再好耐性,也禁不住心火直冒。他脸色一冷,勉强压下怒气,耐心解释道:“将军所言虽有理,不过张献忠长期盘踞中原,未必当真愿意入蜀,此番他或是折返湖广,或是改道陕西,皆不无可能。将军麾下乃是我军主力,若尽数入蜀阻截,届时流寇却未入蜀,又当如何是好?依本官之见,还是应遣他人领兵入蜀堵截,以奇招摄敌,而襄阳主力仍需镇守此处要害,再调陕西军把守流寇入陕之路,方是围剿正途。”
“大人的部署看似万全,可这一来湖广陕西都布重兵围堵,唯有入蜀阻截一队薄弱,这不正是绝贼后路,将其逼往蜀地吗!”左良玉才不管杨嗣昌脸色如何,毫不掩饰的急急说道,“流寇如今最缺的是军饷,湖广陕西已是无粮可掠,他们不入蜀,又能何往?蜀地富庶,若任其入蜀,正好似放鱼入水,后果必将不堪设想!况且下官所领乃是主力剿兵,若如此只守不战,张献忠何时可灭?为今之计,当出其不意,以攻代守,迎面重创,方是御敌之道!”
“可若主力尽去,襄阳空虚,张献忠果真复还又当如何!”
“那也要比放他入川的好!”
杨嗣昌嘴唇一抿,双眉一压,低下眼皮,忽然间不再开口,只有脸色愈冷。主张已是条条分明,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再这么争辩下去也无意义。况且面对这个戎马半生,身经百战的将军,哪怕他只是个目不识丁的草莽,一向是纸上谈兵的杨嗣昌暗地里也确实缺些底气。只见他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稳稳放下,方才抬起眼,嘴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开口从容不迫,却似话中有话:“左将军这般慷慨激昂,想来该是有必胜的把握了。既如此,便依将军计行事罢。皇上不日即将下旨为将军册封称号,将军可要小心行事,切莫辜负了皇上的期待。”
左良玉蓦地一怔。即便他是个粗人,也能隐隐觉出杨嗣昌此言不善。不过只是一瞬,左良玉便展了神色,冷冷一笑,起身抱拳一礼,言语间毫不示弱。“胜与不胜,自是下官一肩承担。大人既是允了,那下官即刻便准备启程,就此告辞。”说罢,头一扭,大步离开了总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