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靖远早有增加税务的打算,但这话若是从他口中说出,难免叫人觉得他不够体贴民心,掠夺百姓的生活来源。
现下此话由段喃提出,池靖远恰好顺水推舟,眼底满是满意的神色,道:“爱卿此言甚好,大越本便是百姓共同的,现下战事将起,也正是百姓尽力之事,便按爱卿说的办。”
尾声提高,大手一拍扶手。
段喃微低着头,掩去眸中涌动着的阴鸷。
帝王一句话,便可改变整个国家,改变所有百姓的命运。
腊月二十七。
昨日下了场大雪,今日漫山遍野的银装素裹,冬日暖阳一晃,白雪反射着阳光,看着分外晃眼。
一架玄色马车停在山脚,时而有声音传出。
沈素期掀起门帘,刺眼的阳光打在眼上,她下意识眯起眼,待适应亮度,目光四下扫去。
赵子威见她放下门帘,仍未放弃劝说:“素素,你现下回头还来得及,若被池靖远察觉你的存在,这仇怕是无法报了。”尾声透着叹息。
沈素期从车底抽出匕首与暗器,检查过后,往身上装着,眼睑未抬,道:“已经到这里了,如今打退堂鼓也晚了。”语气淡漠,全然未听进他的话。
赵子威皱着眉,看着她拔出一把玄铁匕首,拔下一根头发,试了锋利程度,满意的收起匕首,绑到了腿上。
全程未避开他的视线,准备好一切,沈素期看了他一眼:“赵子威,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性命着想,但在大仇面前,一人性命不足为惜。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裴无忧是个好姑娘,你且珍重,再会。”
说罢,掀起门帘,忽地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她叹息了一声,道:“再见面或许我正被池靖远追杀,还是莫要相见得好,我去了。”话音未落,大步跃了下去。
沈素期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朝宽敞的山路走去。
赵子威“啧”了一声,未有迟疑,提着长剑出了马车。
路上行人甚少,大雪的痕迹未被破坏,靴子踩到雪上,发出细微声响,便是这山路间唯一与她回应的声音。
北风夹杂着碎雪,如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大风刮的人睁不开眼睛,沈素期眯着眼,撑手伞挡在额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光一片。
她更是眯着眼睛,费力前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眼睛愈发刺痛,忽地白光挡住了视线,眼前一片白。
沈素期忙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听着风声辨别方向。
赵子威一路相随,一路见她体力流失,现下似乎连方向也找不见。
但护国寺的寺庙就在山顶,只沿着山路向前便是,她怎的站在原地不动?
他放轻脚步上前,只见她皱着眉,眼睑红肿,睫毛被泪水浸湿,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赵子威呼吸一滞,他与沈素期距离本便很近,她双目看不见东西,听觉格外灵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警惕问道:“什么人?”一手摸向后腰,触及冰凉的匕首,略微心安。
她本便站得不稳,这一动脚下一滑,当即朝后摔去,赵子威一直留意着她的举动,见她身影晃动,心头一惊:“素素。”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顺势一带,沈素期重心不稳,脚下生滑,一个踉跄扑在他怀中。
两人身体皆是一僵,沈素期心头大惊,忙站直了身体,脑海中竟浮现出池靖卿眼眸微眯的模样。
当即摇了摇头,企图将他的身影抛出脑海,暗道这种时候想他作甚。
赵子威心头一阵失落,见她极力挣着眼睛,双眼微张,顿时泪水流出,又急忙闭上眼,伸手去揉。
他忽地想到什么,条件反射去拉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道:“素素,别睁眼,你的眼睛伤到了。”
沈素期心头一凛,忘了抽回手,嘴巴惊愕的微张着:“什么?”
明天便是池靖远前往护国寺之日,倘若她一直睁不开眼……
思及此,反抓着他的手,急忙问道:“你可知道多久会好?明日天亮之前可会痊愈?”一时心急,语气便成了质问。
赵子威看了眼她抓着自己的手,略微别开视线,见她双眼落泪,虽知因伤了眼睛,仍是心下不忍,安抚着:“素素,你这不过是雪盲症,只要一段时间不接触阳光便会痊愈,无需担心。”
话虽如此,但她还要上山,如何才能避开阳光?
沈素期略微松了一口气,垂下手臂,一手捂着眼睛,顶着北风前行,仍不忘道:“好了,你回去吧。”她身影摇晃,脚步错开,再站稳已不是原先的轨迹。
赵子威叹息了一声,星眸写着无可奈何,一把将人拉住,略有迟疑,道:“素素,我送你上去,你闭好眼睛。”说罢,不等她同意,上前将人横抱了起来。
沈素期只觉身子一轻,天旋地转,惊呼了一声:“赵子威?你做什么?”下意识睁眼,只见白茫茫一片,连忙闭上了眼睛。
软玉在怀,他无法做到坐怀不乱,别开视线看着前方,道:“为了尽快上山,不被人察觉,只得出此下策,素素你莫要多想。”
这话即使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沈素期此时若是睁眼,定会看到他不自然的表情,以及微红的耳根。
她听闻此言,便放弃了挣扎,安静的将脸埋在他颈间,避开了刺眼的阳光。双手小心翼翼的抓着他胸前的衣襟。
曾几何时,这是她梦中出现的场景,如今美梦成真,她却半点触动也无。
护国寺,敞着大门,进入正门,香火正旺。
赵子威仍未将人放下,带着她一同拜过佛祖,便朝着后院走去。
迎面撞上一身披金衫的尼姑,赵子威脑中闪过一念头,停下脚步,朝尼姑一拜:“这位大师,请问主持在哪里?”声线爽朗,一身浩然之气。
慧生朝他一拜,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子,满目慈悲,问道:“施主找主持有何要事?这位女施主她……?”再看过去,只觉眼熟。
赵子威看着怀中未出声的沈素期,星眸掠过一抹复杂,道:“大师,我妹妹半路患了雪盲症,又是旧疾发作,现下无法下山,不知可否与主持相商,留我们兄妹二人一晚。”
雪盲怔是真,旧疾发作却是假。他虽说的情真意切,但在佛门重地,口出诳言,他自己都觉心虚。
慧生那一双看透了一切的目光,在沈素期脸上停留了片刻,缓缓收回视线。双手合十,朝着赵子威施了一礼,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女施主有难,贫尼自当竭尽全力相助。如今主持不在寺中,寒寺留有几间客房,施主随贫尼这边走。”
说罢,点头示意着,便转过身。
赵子威未料到如此轻易便在护国寺留了下来,看了一眼怀中人儿,大步跟了上去。
夜幕降临,月明星稀。
老树挂满了枯树叶,月光穿透枝桠,落下斑驳如鬼魅的黑影。
忽地,护国寺响起一阵钟声,满树的枯叶竟生了翅膀,飞向夜空。仔细去看,原是一群乌雀,栖息在枯树枝上,被这声音惊起这才四处逃窜。
沈素期亦被这一钟声惊起,抬起眼睑,四下一扫,见桌边坐着一人,稍微松了口气。
赵子威察觉她气息有异,偏头见她杏眸残留几许惊慌,心头一紧,低声道:“护国寺子时便会鸣钟,不必惊慌。”声音透着安抚。
沈素期望了一眼天色,喃喃着:“已经子时了吗。”说话间,双手收拢,心中仇恨因子蠢蠢欲动。
赵子威略微点头,眼神复杂,终是叹息了一声:“素素,过不了几个时辰,池靖远便会出现在这里,现下莫要再想这些,以免扰乱了心智。”
她一直想见却未见的仇人,即将出现在眼前,她如何不激动。
但他的话不错,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切莫不可自乱阵脚。
沈素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睁开,眼眸恢复清明。她眼波一转,似是想到了有趣之事,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共处一室吗,当时我总是追着你跑,想必你很是讨厌我。”
尾声透着笑意,似乎一切没有发生过,她仍身处桃乡。
赵子威一怔,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从前之事,还未反应,脑海中便已浮现她一身粉衣,手持长剑,面若桃花,神采飞扬追在自己身后的场景。
不由失笑:“那晚下着大雨,似乎连老天都看不过你追得辛苦。”语气淡淡寂寥,无论过往多么美好,再忆起总带惆怅。
沈素期轻笑出声,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眸弯弯:“那个时候真是傻啊,整日追在你身后,未考虑过你的心情。”
如今他们的角色调转过来,他整日跟在她身后,才明白她当时的心情。
即担心跟不上,又担心跟得紧会惹她心烦。
赵子威下意识摇了摇头:“若是像从前,我也不会烦。”语气淡淡。
现在他岂会烦,只愿可一直相伴左右才好。
只是暴风雨即将来临,这短暂的平静即将结束,届时他还护得了她吗?
赵子威不知,他只会以命相互便是。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如初,朱唇轻启,便已是一种享受。
二人许久未静下心来相谈,这一谈,便是晨光熹微,院中响起脚步声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