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模样如初,却再未营造不出曾经舒适自在的氛围。
段喃见她略有怔神,端着茶杯,沉声问道:“你今日倒在本官巡街队伍前,是有意的?”声音清寒,语气强硬。
沈素期更是一怔,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似乎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她有意的?即便当时他坐在高高在上的马上,也应看得出她是被人推出来的,若是有意,岂会不哭不闹?
她略低眼,道:“内阁学士何以见得民女是故意为之?那马儿的蹄子不长眼,民女看上去也不像会自寻短见之人。”
原以为她来了京城收敛了锐气,现下看来,一点未变。
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
段喃心下了然,嘴上仍不放过,换言问道:“若非有意,怎的会正好倒在本官的队伍前,你可知今儿个是何日?”
沈素期背脊笔直,坦然应着:“回大人,今日乃是十月二十六,”略微思索,“民女未听闻今日是何重要的日子,也不知大人巡街,惊扰了大人,是民女的不是。”
坦荡之模样,只是这话听起来更像违心。
段喃似是早便料到了她会如此回应,面不改色得继续问着:“你可知道阻拦官队是何罪?”
沈素期一怔,他这完全是审讯犯人的口吻,现下拿来对待自己,一板一眼,公道且疏离,全然不似她所认识的段喃。暗自吸了一口气:“回大人,民女不知。”语气淡淡,已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此人当真只是与段喃相似罢了。
段喃见她眼睑微垂,有意遮掩着眸中的思绪,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微闭着眼,侦查着周围陌生之人的气息。
半响,他睁开眼,面色略有缓和,道:“素期,方才有外人。”语气虽略有缓和,声音仍是霜寒。
沈素期一怔,抬眼望着他。他现在高高在上,疏离淡漠,眼神不再怯懦,徒有阴冷。几月不见,强壮了许多,再无法将他与曾经瘦弱懦弱的他放在一起比较。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双眼所看到的,怔怔的确认着:“你……当真是段喃?”为何变得她都不认得了。
段喃眼底滑过一丝痛楚,快得连他都未捕捉得到。脑海中浮现最初在桃乡的一幕幕,终化作一团泡影,换来他一声冷笑:“素期,人皆是多面的,不过从前我选择了顺服,现在选择了反击罢了。”
除了从前手无缚鸡之力,现下一身武功,他并不觉得自己改变了什么。
沈素期听出此意,唇角一抹苦涩:“段喃,变了就是变了,从前你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话语一顿,“如今你还怯懦吗?还可以选择顺服吗?”
变了就是变了。
如今要她回到从前那般肆意洒脱,还回的去吗?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当然不可。
段喃微怔,冷硬的唇角略带一丝苦涩:“如今我仍是说不过你。”轻抿了口茶水,放下茶杯,已恢复如初。
现下再谈从前过往,徒增感伤罢了。
沈素期略过这个话题,忽地想起什么,问道:“段喃,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一切发生的太快,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甚至忘了询问他如此重要的问题。
段喃不答反问:“素期,你来京城又是为何?”
沈素期眸中掠过恨意,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桃乡百姓的仇人在京城,我为寻仇而来,”眼神清明几分,“但你为何来,桃乡那场变故之后,你又去了哪里?”
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后来她便再未见过他,有想过他可能随着那一场大火一起去了,也想过他可能逃了出来,却未料到再见之时,彼此会是这副模样。
段喃略微回想,那场大火他着实逃了出来,结识了那人,辗转到了京城,参加科举,乃至现在,皆与那人脱不开干系。
他回过神,眼眸阴鸷,冷声道:“那一场大火不仅烧毁了你的一切,也烧毁了我的一切,我到京城,参加科举,皆是为了报血海深仇。”提及仇恨,他面色不改,只眼神略微变化。
而他本便冷漠,这一细微变化,不易察觉。
沈素期秀眉微蹙,看着他未换下的状元服,唇角冷笑:“既是报仇,为何入朝为官?”话一出口,便料到了为何。
但话已出口,容不得她再收回来。
段喃眼神愈发阴鸷森冷,见她面露了然,沉声道:“若不入朝为官,如何取得池靖远的信任。”话语一顿,端着茶杯的手紧握,骨节泛白:“素期,你的目的是杀了池靖远,我却是要毁了他最为骄傲的东西。”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与那人合作。
沈素期心头一凛,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你是说……”天呐,他意在搅乱朝堂吗?
或许这便是他们最为不同之处,她只知道桃乡百姓死在池靖远手上,只要杀了他便可报仇,未想到池靖远为何杀得了桃乡百姓。
惊愕之后回过神来,认识到了问题所在,道:“段喃,你这目标乍一听热血沸腾,你可否想过,池靖远是皇上,扳倒皇上岂是易事。”
这话格外耳熟,当初她入宫为秀女时,似乎听了不止一次两次,现下反过来劝导他人,方可明白反对她之人的良苦用心。
但若重新来过,她仍会入宫。
段喃唇角微不可见的上扬,不假思索道:“素期,当日你一腔奋勇入宫,可有想过你与池靖远的实力之差?”声音本便清冷,语气未波动便教人觉得淡淡嘲讽。
沈素期一时语塞,抿了抿唇。
段喃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神逐渐深邃,半响,扫了一眼一侧的椅子:“素期,你先坐下,我与你说些桃乡的事。”
提及桃乡,沈素期哪里顾得上其他,当即上前一步,急切问着:“什么事?是不是你找到了平反桃乡之事的证据?”尾声轻颤,桃乡始终是压在她心中的一块巨石。
段喃好似听到了好笑之事,冷硬的唇角浮现一丝笑意,眼眸更是冷了:“平反?素期,恐怕你误会了什么,被冤枉之人才可用平反一词,沈家之事,纯粹是皇上自私之行,何来平反之说。”
言下之意,这是他们与池靖远的个人恩怨,即便闹得再大,也无法当做光明正大的案子来结。
沈素期微微摇头,双唇微张,垂在身侧的手攥着衣角,不敢置信的喃喃道:“怎么会……如此桃乡百十来号人岂不是枉死了?”尾声提高,语气惊愕。
那些人死无葬身之所,若是连个说法都没有……沈素期一直坚定复仇的心,略微动摇了。
段喃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续道:“素期,桃乡之事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沈家没落并非从新皇开始。”
沈素期略微怔神,一下子便发觉了问题所在,问道:“那为何沈家最近才遭到皇上的灭门?”这话乍一听是觉得晚了,但只是她的不解罢了。
一直以来只认为池靖远因为个人私欲,灭了沈家的门,从未追究过原因,现下段喃忽地提起,她只觉自己执着的东西似乎与自己想得有些出入了。
段喃未直接回应她的问题,而是从事情的缘由缓缓讲出。
他道:“事情要追溯到先皇在位时,世人皆知,沈爷爷是丢失了先皇视为珍宝的‘天龙经’,被罢黜到了桃乡。但素期你想,先皇视若珍宝的东西,岂会随意交到他人手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先皇的宝物。”声音平静,握着茶杯的手收紧。
沈素期微愣了一下,神色略带错愕:“你是说当年我爷爷并没有将天龙经弄丢,而是另有隐情?”自打她记事以来,便从老一辈人口中听闻此事,从来不知还有这等隐情。
段喃微微点头,目光带着几分追忆:“当年先皇重病,唯一的心腹便是沈爷爷,是故在病入膏肓之时,将手中的半本天龙经交给了沈爷爷保管。”
也便是说沈爷爷并没有做错事情,并不是被罢黜的?
此话含量过大,沈素期一时未能接受。
段喃略微思索着如何说她更容易接受些,见她消化了大半,续而道:“先皇担心天龙之事会为沈家招来祸患,也害怕有人打它的主意,便对外宣称沈爷爷弄丢了天龙经,一怒之下将沈爷爷罢黜到了桃乡。”
先皇本以为此事做的滴水不漏,却不料池靖远早有谋权篡位的野心,竟得知了此事,有了天龙经的刺激,他更是心急,在先皇未去世之时便逼宫。
夺得皇位之后,未及时去寻天龙经,只因新皇登基,急需肃清朝政,便将寻找天龙经一事耽搁了。
沈素期听到这里,忽地出声打断:“若我得知的不错,现在池靖远也没有肃清朝政,朝中仍是混乱,怎的他忽然想起要寻找天龙经了?”
无需直觉,稍微动脑便可想到,在他下令寻找前,定然发生了什么。
段喃听闻此言,一时未回应她,目光略有复杂,半响,心中叹息了一声,道:“你没有料错,三年前发生了一事,使得池靖远想起了桃乡、沈家、更是想起了那半本天龙经。”
那事虽是巧合,但现下沈素期报仇心切,听了之后许是会误会什么。
后者见听他话语停顿,略微思索,心中有一答案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