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城。
二王府中的那一池荷花因着时节过了,凋零在冰冷的秋水中,李元本以为这下偷闲喝酒都没了去处,却又在荷花池不远处,发现了一大片秋菊。
这日秋阳高照,天气回温,暖洋洋的阳光叫人还以为刚走的夏天又回来了。
李元靠在凉亭边的柱子上,微眯着眼,目光落在那一片金灿灿的菊花处。阳光使人慵懒,他双目清明。
奉池靖卿之命前来传口信的侍卫看见这幅景象,不由感叹一声还是李先生悠闲。
侍卫放缓了脚步,到了跟前,但见李元还没有看向自己,眼中浮现错愕。不过立马就反应过来了,他都到了跟前了,周围静悄悄地,他的脚步声自己都听得见,李先生肯定知道他来了,既然没有吱声,大多在等着他开口。
思及此,行礼道:“李先生,小的奉二王爷之命传口信给您。”无论眼前之人是否还得意,他皆尊敬有加,不全然因着池靖卿对李先生恭敬,更因当年李先生的作为与观点,值得人敬佩!
李元仍未看他,只应道:“什么事儿还需二王爷专门派人过来传信,王爷怎么说?”他在王府待久了,也没忘了外面是个什世道。
侍卫从善如流:“回先生,二王爷说,‘先生,别来无恙,现今皇上派顾将军前来围剿我军,不知可否劳请先生出山,为我指点迷津,更有一事请先生帮忙,待先生到来,靖卿与您当面详谈。’”
出乎意料的是,李元未先问是何事,反而朗笑了几声:“二王爷啊二王爷,这话我无从反驳,也反驳不了,如何能不去?”先问了他能不能去,却又说等他到了之后详谈,他若不去,如何详谈。
侍卫摸了摸鼻子,深知这话接不得,他可不往剑上撞。
琼玉城距离淮阳可有一段路程,即使快马加鞭着,到达淮阳也是第三天傍晚了。
李元为官时来过淮阳,对此处并不陌生,如何去韩府,他更轻车熟路,是故未叫人带路,孤身前往。
但一进韩府,池靖卿便知道他来了。只因现下韩府住着的不止他与沈素期、面具三人,明哨暗哨各设了十几处,府中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何况一个大活人。
不巧的是,暗卫通告池靖卿时,他正在汉舞苑陪沈素期,且顾明玉也在一旁。
自然,池靖卿也无隐瞒她的意思,目光落在她平静的脸上,缓缓道:“顾姑娘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本王多说你也明白,”话锋一转,“你与素素许久未见,便多陪陪她,本王还有事。”
一语双关,她与沈素期的确许久未见,需要叙旧,她现下对他们来说更是个便利的条件,所以将她留在这里是肯定的,如此一来,可不是要多陪陪沈素期了。
多陪她并未不可,只是……顾明玉看了沈素期一眼,又觉没什么可避讳的,道:“二王爷,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为了大越百姓免受战争之苦,我愿意留下来,但也希望二王爷你莫要太为难家父,顾家百年清誉,家父他……”
顾将军早便在留意他了。这话到了嘴边,她却未说出口,话一出她父亲只会更加被动,她虽希望父亲醒悟,可与二王爷合作,却不希望是以低了他一等的身份。
二人说话不避讳,沈素期想听不懂都难。
却只得目送着池靖卿离开,再看向顾明玉,拉起她的手,眼睑微垂,略带歉意:“明玉,害你父亲落到被动的田地的人是我,但若不如此,二王爷的军队与顾将军的军队抗衡,想要获胜太难,也只能用这样的手段,你……”
顾明玉在她的手上一拍:“素期,诚如你所说,二王爷如真刀实枪的与我父亲交战……说句不太好听的,想获胜绝无可能。可若二王爷败了,就真没有人能救得了大越的黎民百姓了。
是故我倒很希望我父亲对二王爷妥协,哪怕被强迫的也好。”现下就是到了这种地步,无论二王爷使了什么手段叫她父亲妥协皆不重要,只要目的达到才是最重要的。
沈素期虽知她也希望两军可以言和,却未想到她能会如此想,一时间即动容又感动,重重一点头:“一切皆为了百姓。”
二人相视一眼,一瞬间,她察觉到了自己的私心。
唯有得了民心,有了军权,才可扳倒池靖远,她的灭门之仇才可报。这私心平日里被掩盖住了,此时此刻却像雨后春笋一般一股脑从土里冒了出来。
与此同时,池靖卿见着了风尘仆仆的李元,二人在一长廊中相会,相视一眼,胜过千言。
李元走上前去,四下一看,乐呵呵地道:“二王爷暂居的住处也这么气派宽阔,可叫我好找。”话虽如此,语气无半点介意。
韩府乃一知府府邸,自然差不了。
他一轻松,池靖卿脸上生出笑意,语气浅带戏谑:“与靖卿的王府相比如何?”
李元配合着当真思考了起来,半响,摇了摇头:“先不论大小,摆设也不如王爷府中大气奢华,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较。”边说着,跟着他朝某一处走去。
二王府的摆设物什,大多才从周边县城搜刮而来,可不是极好的。
池靖卿但笑着未接这话,换言之:“先生远道而来,想必还未用晚膳,靖卿派人准备晚膳,为先生接风洗尘。”
面具从暗处走了出来,手中捧了两坛子酒:“李先生这几日在路上怕是喝不好着酒,这恐怕才是先生想要的接风洗尘。”看向李元,“先生,我这话说的不错吧?”
李元自然地从他手中夺了一坛子酒过来,凑到坛子边闻了闻:“这酒是好酒,就是存的时间还不够,怎么就从土里挖了出来了呢。”作势要掀开盖子先解解馋。
面具池靖卿相视了一眼,前者笑得有些得意:“还是先生最懂酒了,这酒那是秋初埋下的,才过了二十几日,不如埋到深处再挖出来的香醇。”
三人在后院竹林一处空地上席地而坐,李元尝了口酒,咂了咂嘴巴:“果然不如深秋的香醇,正所谓好事不怕晚,何况有些事情越晚越有意义。”
例如池靖卿扯旗造反,倘若发生在池靖远刚对百姓不仁时,百姓岂会这么依赖他,岂会人人盼望着他能推翻池靖远,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池靖卿会意一笑:“只是这恰到好处的时机难以拿捏,靖卿能走到今天,最要感谢的人便是池靖远了,倘若他对百姓千般好,也轮不到靖卿去争什么皇位了,就算是争,百姓便会第一个站起来反对。”
池靖远自掘坟墓,他才有机可乘,否则顾明玉不来,顾将军那二十万大军真够他头疼。
二人想到了一块去了,相视一眼,皆会意。
面具挠了挠脑袋,不满地打断二人:“等等,你们刚才那一言一句我就没听明白,咋的现在连话都不说了,靠眼神传达,看来我在这儿陪是个多余的。”一时不查,话语便带了襄阳口音。
李元哈哈一笑,握着酒坛子往面具的酒坛子上一撞:“喝酒喝酒,今夜不谈正事,只喝酒谈天。”手腕一转,酒坛子一举,仰头喝了一大口。
他都爽快了,面具不喝便忸怩了,学着他的样子干了一口,咂着嘴巴:“好像的确清淡了点。”又嘀咕了一声早知道便多放几日了。
李元看着他憨厚得有些傻气的样子,又是一声大笑,往着天边一轮明月,心生感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一口酒入了愁肠。
气氛因着他这一句话沉了下来,面具略微怔神,李元豪爽喝酒时的确开朗,喝着喝着便有些伤感也的确让人无法安抚。
池靖卿即不喝酒也不看明月,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淡淡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声音轻如一块小石子,投进了听者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素来得天下容易,守天下难。
三人就这么从夜幕初临坐喝到了黎明破晓,黎明一旦来临,这些肆意的行为皆要收起来。
一坛子清酒不足以影响什么,何况许多事情还等着他们。
李元在第二日见着了顾明玉,确切来说是她找上了他。池靖卿二人见她寻了过来,便借故离开。
在与顾明玉擦肩而过的瞬间,多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足够表达。
李元站起身来,弹了弹衣摆处的灰尘,上下扫了她一眼,在看见她双眼时,目光停顿了一下,和善地笑道:“都长这么大了,难得你还记得我。”
她那双眼中的神情像极了她父亲,且再见到她父亲,也不过这几日。
顾明玉抿了抿唇,低声唤着:“李叔叔,别来无恙。”那模样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长辈训斥。
“明玉,”李元缓缓道,“许久未见,你父亲还好吗?他还带兵打仗,在这时道间,着实辛苦了他。”语气无半分担忧,或许理解为轻嘲更加贴切。
顾明摇了摇头,仍忍不住为顾将军争辩:“李叔叔,您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他断不会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但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为了顾家,只能任由皇上调遣。”
一时未听见回应,叹息一声:“李叔叔与父亲相识多年,在这一点上您比明玉清楚,您现下出现在这里,事情便成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