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得是否勉强,旁人一眼便看得出。
韩松林虽一直笑盈盈地喝着酒,眼神却往池靖卿身上扫,看他如何接应。
池靖卿不动神色地掩去眸中异色,端起手边的酒杯,却未喝下,只转动着杯沿,道:“无妨,护主心切 ,一时失言也是有的,且这话不错,皇上剥夺了百姓的粮食,不过这知府里却好似存了粮万顷。”
即是失言,说的也是大实话,一边推卸着父母官应负的责任,一边指责着皇上,纵使皇上未顾及百姓生死是事实,但身为父母官却在百姓食不果腹之时如此浪费,便尽职尽责了?
轻飘飘两句话便将局面扳了回来,到底是他韩松林有错在先。
一时想不到辩驳之言,韩松林面色闪过一抹错愕,恨不得将这一桌子山珍海味立刻变没,换一桌野菜豆腐来。
干笑了几声,道:“王爷一路奔波,想必劳累了,卑职叫人准备好了住处,不如王爷移步客房,暂且歇息下?”请佛容易送佛难,既然送不走这尊佛,不去招惹他总可以了吧。
池靖卿还未说什么,身后的面具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略带玩味:“韩大人一会儿请我们王爷吃饭,一会儿又叫我们王爷睡觉歇息,莫不是以为我们来这儿休闲度假的。”
池靖卿说了什么,王勇插不上话,但现下他随行的下属竟对韩松林指手画脚,依他的性自主岂会容许,嗤之以鼻。
韩松林轻咳一声,才使王勇没有一时冲动说出什么不敬的话。
转头看着池靖卿,谄笑了两声。
后者放下酒杯,轻敲着桌面,一轻一重的声音传入韩松林耳中,犹如雷鸣。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时,池靖卿站了起来,面色看不出喜怒,道:“韩大人即准备好了住处,本王岂好辜负大人一番好意,大人带路吧。”
韩松林松了一口气,忙将这尊佛送了过去。
出了汉舞苑,王勇一时忍不住,见左右无人,道:“大人,二王爷所到过的城池皆被他收服,想必现下又盯上了淮阳,您为何不将人赶走,表明立场,也省得二王爷再拉拢您。”
韩松林负着手,目光落在远处,眼神复杂:“即便清楚二王爷有意拉拢,我又能如何,民心所向才是最为重要,他池靖卿来日若真成了皇帝,也不至于太为难本官。”
这话的意思是……王勇忙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露无奈,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韩松林二人走后,沈素期来回走了两步,思来想去,心中仍不解,忍不住问道:“靖卿,适才借机与韩知府谈清楚,岂不省了许多麻烦。
顾将军的人马行军迅速,这一两日便要到了淮阳,若他们到了淮阳之时我们还未与知府谈拢,怕是会腹背受敌。”
顾明玉未能说服顾将军的消息传回,便预示着他们有一场硬仗要打,这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倘若说服了韩松林,他们便可以淮阳为战地,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两样,对他们来说更有利些。
却见池靖卿半点不着急的样子,拍了拍她肩膀,安抚着:“素素,此事急不得,如今我们要做的便是等待,韩松林今日将我们安顿在自己家中,便足以表明他的立场,只是时机未成熟,还不到宣告所有人的时候。”
沈素期一怔,再看向面具,虽隔着银面,却仍可感受到他银面下的平静。他们都这么认为?韩松林当真会主动投靠他们?
池靖卿的笃定来源于百姓,他到了淮阳城两日,知府仍没有表现出半点迎合之意,百姓们一个个盯得紧,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一个个皆发出质问。
“二王爷都来咱们都快三天了,怎么还不见二王爷的军队进来,难道知府不肯放军队进来?”
“应该不能吧,知府不是请二王爷到自己家去住了吗?怎么还能不支持二王爷?”
“要是支持王爷,怎么这么久了都没动静?知府大人要是不支持二王爷,我第一个和他过不去!”
“若明天知府大人还不让二王爷的军队进来,我们就去找知府理论理论去!”
某一茶馆二楼雅座,韩松林伪装成普通百姓,靠在窗边听着周围茶客的议论声,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生怕被人认出来。
忽地,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转头去看。是个生面孔,见他转过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高声道:“知府大人,原来知府大人在这儿喝茶!”
“还真是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二王爷还在您府上吗,为什么您迟迟没有放二王爷的军队进城,难道您忠于皇上?”
“知府大人竟还没对皇上死心吗,今天无论如何你也要给我们大家伙儿一个交代,二王爷哪点不比皇上好,知府大人您还不清醒吗?”
嗡嗡嗡的声音吵得韩松林头疼,他朝对面王勇使了个眼神,忙起身匆忙朝楼梯口走去,王勇跟在他身后,回身挡着冲上来的百姓,边安抚着:“大家别往前挤了,大人这两日都在处理二王爷的事情,改日定给大家一个说法……”
“改天是哪天,知府大人,您可不能唬我们,你得为我们这些老百姓着想啊。”
韩松林顾不上那么多,急匆匆地往楼下走,好在一楼茶客都还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无人再拦着他。
匆忙回了韩府,王勇随后跟了回来。
韩松林一拍桌子,厉声道:“给本官去查,适才那个认出本官的百姓是谁,竟那么没眼力见,岂不再给本官找麻烦!”声音夹杂着怒意。
王勇忙关紧了门,皱着眉,上前道:“大人,属下还记着那人的模样,看样子不是淮阳的百姓,估摸着与二王爷脱不开干系……”
言下之意,那人是二王爷派去整他的。
韩松林眼睛一瞪,怒气渐消,沉声道:“你确定那人是二王爷派去的?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告诉本官他有多得民心,向本官示威?”
若说示威,大可直接出面号召百姓,那示威的效果更大,何苦在背后阴他。
主仆二人沉默了半响,王勇沉思了片刻,忽地道:“大人,百姓除了说了二王爷的好话,似乎还说了倘若您再不接纳二王爷,便……”
若知府再不肯与二王爷结成一党,百姓便要反了,现下有二王爷为他们撑腰,他们还真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韩松林怒拍桌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池靖卿不过一外人,百姓竟连多年的情分都不顾!”
王勇一时未接这话,自己不开口,他的怒火再盛,没人扇风,逐渐便冷静了下来。
他负手在屋子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叹息一声,半响,脚步一顿,又叹息一声终于再开口:“请二王爷去书房吧。”语气透着深深的无奈。
王勇心头一咯噔,忍不住提醒:“大人,您这是要……”
韩松林无心再争论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待人走后,目光落在远处,重重一拍桌面。
难怪这两日也不见二王爷有什么动静,下人去打探口风,也只说他在房间陪身边的女子下棋品茶,原来在这等着他。
这招够狠!
王勇来叫池靖卿时,他正与沈素期对弈,仿若无事之人,悠闲自在。
看得王勇气都不打一处来,想到韩松林的无奈,又将心头的愤愤不平压了下去,上前道:“二王爷,我们大人请您与书房,有要事与您相商。”
沈素期眼波微转,素手执棋,一子落下,道:“王爷有事要忙,剩下的素期与自己对弈。”
王勇心中点了点头,还好她说得不是挽留的话,否则以这两日二王爷皆与她独处来看,二王爷极有可能便答应了。
岂料池靖卿又拿起一枚黑子,他漆黑的眼眸与墨玉般的棋子极为相似,把玩着棋子,漫不经心道:“本王下棋有个习惯,若一局未下完,心中总惦记着,什么事也做不下去,”
唇角微勾,落下一子,“韩大人不介意稍等本王片刻吧?”话虽如此,可不等王勇应答,便又道,“素素,该你了。”
沈素期莞尔一笑,杏眸微眯,眨着眼睛看着一盘棋,似是犹豫着不知落在何处。
王勇本便对池靖卿的举动大有意见,现下见他那拿乔,深吸了一口气:“事关重大,劳请二王爷移步,花前月下与佳人博弈岂不更是美哉。”
沈素期抿唇一笑,花前月下这等话也能从王勇口中说出来,真是不易。
池靖卿见她一笑,顿时心情愉悦起来,敲了敲棋盘,沉吟道:“花前月似乎不失情调,那便这么定了,这盘棋留下,待我回来再下。”
王勇微怔,注意到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本王,不由心惊此女子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
好在因着沈素期这一笑,池靖卿终于肯迈开尊步了。
书房。
韩松林负手站在窗前,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心中叹了口气,转身看着来人,面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上前几步,道:“王爷,您来了。”
池靖卿入座后,下人奉上茶水,便退了下去。王勇略带担忧地看了韩松林一眼,见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又看了池靖卿一眼,这才退下。
一时间书房内只剩二人。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细细品着,未有开口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