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仍带着夏日的燥热,过分充足的光线很是刺眼。
心凉自然静,韩松林不受燥热天气影响,更沉得住气,足足等了一刻钟,但见池靖卿终于放过了手中那杯茶,开了口:“何事?”
韩松林面色平静,眼底透着无奈,道:“二王爷,卑职今日在城中巡视,发觉百姓对王爷美名赞不绝口,思来想去,仍觉二王爷待民如子之名实至名归,是故请王爷前来,便想斗胆请教王爷一二,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池靖卿把玩着杯沿,唇角浅带笑意,应道:“本王人在屋檐下,大人有何问题只管问便是,何须这般客气。”语气淡淡,好似什么事情都不知似的。
韩松林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第一次见面自己便察觉到了他这温和的笑中带着刀子,现下再看,哪里是带着刀子,分明狐狸似的腹黑又狡猾。
不过是自己能力有限,斗不过人,也不抱怨,回以一笑,道:“敢问王爷如何对待告老还乡的下臣?”
池靖卿笑容一顿,稍正神色:“韩大人正直壮年,问这个作甚?”
明知故问,韩松林心中暗道了一句,正了正神色,叹息一声,目光落在远处:“不瞒您说,卑职正有告老还乡的打算,二王爷深得民心,想必不久之后定能达成心愿,届时不知王爷会如何对待还乡的下臣。”
语气淡淡,仿佛看透了现状,又仿佛一副已然对官场之事死心。
池靖卿一挑眉:“大人有告老还乡之意?”虽未表现出什么,心中也不禁有些意外,未料到他竟会主动提出告老还乡。
韩松林从前也未想过告老还乡,现下形势所迫,他若继续留在这个位子上,也不过受二王爷指使罢了。他虽圆滑且虚伪,但也知忠臣不侍二主这个道理,他可以支持池靖卿,却无法再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
这话说与池靖卿,后者缓缓点头,眼底略带欣赏,道:“告老还乡之臣,应安享晚年,不受世事叨扰,”看向他,“若韩大人有让位之意,本王定会保你一家周全。”
若他韩松林告老还乡,知府这个位置也需有其他人来坐,届时便是二王爷安插自己人的时候了。如此想来,让位这个词正合适。
韩松林只得应下,退位让贤也并无不可,心思一转,道:“二王爷接手淮阳后,愿百姓可过上安安稳日子,尽管现下还无这个可能,但下官信您。”边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朝池靖卿行了一礼。
池靖卿未有所动,没有人看到他收在袖中的手暗暗一握。
翌日,黎明破晓。
伴着太阳升起,韩松林站在自家门前的高台上,宣布淮阳城正式由池靖卿接管,自己告老还乡。
百姓热泪盈眶,激动万分,一个个对二王爷终于占领了淮阳,赞不绝口,欣慰有加。
只是无人顾及韩松林的心情是否苦涩,而他本人在宣告过这一消息后,从韩府后门离开。
刚一踏出府门,忽地听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见竟是王勇,眉一皱,问道:“怎么是你,这个时候二王爷的军队入驻淮阳,你应在二王爷身边照应着才是,怎么过来了?”
王勇带着一个包裹,大步上前,手中还拿了一个褐色盒子,道:“大人,这是二王爷叫属下带给您,您带在身上的,”挠了挠脑袋,“属下思来想去,仍放下不下大人身边无人照顾,便擅自做主跟了过来,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韩松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身边的妇人,顿时拉下了脸,一手叉腰,满是不服气的道:“假惺惺!他二王爷得了美名,又得了人心,最终连这淮阳都是他的了,却把我们一大家子赶了出来,凭什么?”
声音尖酸刻薄,又忽地吸了吸鼻子:“我们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说让我们走便让我们走,谁来管我们呐。”
韩松林心头恼怒,一听她后面这话,看了眼她身后站着的自己的子女,叹了口气:“是我自己要求告老还乡的,你怪人家二王爷作甚?我们在抚平县还有处别院,去那里生活一样,走走走,别那么多嘴。”
他偏要离开此处,并非没有私心。顾将军的大军眼看着便到了旁边的汉阳了,这个时候不走,迟早摊上战事,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策。
妇人不情不愿地跟着他离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气派的宅子,满眼尽是不舍。
不舍奢华还是不舍过往,便无从得知了。
前堂,沈素期未跟着池靖卿一同出城迎接军队,坐在椅子上绣着不知名的东西,余光扫了面具一眼,道:“想必秦公子留在这里也很无趣,不妨去看看军队到了哪里了,等会儿王爷回来,也好准备晚膳。”
面具抱肩倚在柱子上,目光在她手上绣得那条明黄色腰带上打量了几眼,啧啧道:“沈姑娘何时会了刺绣,从前竟不知你多才多艺。”语气略带戏谑,声音轻快。
沈素期将绣上图案的那一面冲着自己,轻咳了一声,抬手理了理鬓角处的碎发,掩饰了尴尬,道:“学无止境,况且我喜欢学习新鲜事物。”
面具噗地一笑,歪了歪脑袋:“沈姑娘适才似乎说要准备晚膳,难不成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还通了厨艺?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自打韩松林离开,这府里的下人也都遣散了,导致现下连个做饭的婢子也无。
沈素期一时语塞,四下找着有什么东西能打过去,拿起桌上的线团,朝面具一扔。手臂一用力,眼前忽地一黑,忙撑着桌沿,一手捂着疼痛万分的脑袋。
面具笑吟吟的轻松接住线团,一抬眼,见她忽然倒在桌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大喊了声糟,一时也顾不上男女之防,忙上前将人抱了起来。
千里之外,行军路上。
夜晚,军队安营扎寨。
戚荣得到情报,匆忙进了主帐,之后才意识到了自己行为无礼,但见顾将军未在意,这才大步朝里走去,道:“顾将军,不好了。”
顾将军见他面色急切,忽地想到了什么,问道:“明玉那丫头干了什么了?”语气一半急切一半无奈。
反而戚荣一愣,很快回过神来,道:“将军,不是小姐,是二王爷。”见顾将军松了口气的模样,续而道,“二王爷三日便占领了淮阳城,听闻还是淮阳知府主动退位,如此下去,皇上的位子……”
二王爷越发得民心,皇上空有权利,皇位堪忧啊!
岂料顾将军未考虑他的话,眉一皱,看着他语气略带责备道:“戚荣,行军打仗,心气浮躁是大忌。”
顾将军行军打仗多年,什么阵势没有见过,其沉稳自无人可比。见戚荣深吸一口气,似平静了许多,这才转过身,问道:“淮阳城的百姓是何反应?”
戚荣未料到他率先想到的是淮阳的百姓,微愣了一下,回过神后,道:“回将军,一开始便是淮阳城的百姓支持二王爷,百姓支持的声音多了,韩松林不得不支持,是故才告老还乡。”
能将民心利用到不着痕迹,且达到目的的境界,整个大越也挑不出第二人了。
顾将军眼眸微眯,神色平静,淡淡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千百年来向来如此。”
他声音轻缓,戚荣一愣:“将军您说什么?”说罢,掏了掏耳朵。
顾将军再无解释的打算,偏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我们所到的下一座城池是哪儿,到淮阳还有其他路线吗?”这话问的突兀,戚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略微思索,沉吟道:“回将军,我们绕了路,目的地乃是淮阳附近的平阳,若不绕路而行,下一座城池应到了江苏。”
现下池靖卿已占领了淮阳,他们唯一可落脚的城池便是平阳了。
江苏?顾将军目光一转,“若我没记错,发生水涝的城池便是江苏,二王爷曾在江苏待过?”
顾家自有顾家的情报网,皇上只知段喃在治理水涝中立了大功,解决了水涝,便未再去深究,其实只要稍微一查便可知,江苏一带的百姓对池靖卿感恩在心,时常挂在嘴边,其中没有问题才怪。
戚荣不可置否:“回将军,二王爷的确在江苏驻足过,据情报所知,二王爷所去之时正赶上了水涝,将军您……”声音戛然而止,忽地想到了什么,略带惊愕地看着他。
但见顾将军神色微变,微微点头,顿时心下了然。
池靖卿若当真心中有百姓,岂会对百姓陷于贫困中视而不见,如此他们只需去一趟江苏,亲眼所见百姓是何状况,便知池靖卿是否有在那场水涝中出力。
夜渐深,乌鸦成群结伴地栖息在枝头,时而发出两声低鸣。
池靖卿在外忙碌半日,一回府中,便闻得空气中飘散着酸梅汤的味道,甚至有些冲鼻。
一进汉舞苑,只觉空气中酸梅之味更浓,快步走进房中,但见面具抱着肩站在内室门口,见他回来,张了张口,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好在有银面遮住,也看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