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禄见他负手而立,未等他开口,便单膝跪地,道:“四皇子,是末将的过错。”不由分说,便将责任揽了过来。
桢温礼本欲训导一二句,但见他一进门便认错,叹息一声,道:“白将军,士兵之间为何忽然起了内讧?”适才那模样,显然便是在针对着一部分士兵。
白禄略微思索,眉头一皱,道:“说来惭愧,末将也并不清楚具体是如何发起的,只知一夜之间,士兵似乎忽然想起了上一场战役有逃兵之事,自此便对逃兵不善,今日更是……”
今日更是严重的惊动了桢温礼。
后者眼底掠过一抹异色,道:“忽然想起?”唇角渐冷,“过了这么久这才忽然想起,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些。”声音已然冷了下来。
符佑错误判断导致战败,事后做了逃兵的士兵皆回了军营,其他士兵一开始虽冷嘲热讽着,却并未表现出如此恶意,忽地针对他们,显然事出有因。
白禄心思一动,参透他话中含义,沉吟道:“四皇子的意思是我们军队中出现了……”话音就此止住。
桢温礼就此将话截了过来,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此事蹊跷,暗中调查总归是好的。”视线一转,“你先下去执行,切记做得隐蔽些。”
若叫士兵知道军中极有可能有了细作,只怕会动摇军心。
白禄起身作揖,略有迟疑,问道:“那些躁动的士兵应如何处置?若是放任不管,怕是那些逃兵心中会留下阴影。”
桢温礼眉头一皱,叹息道:“先将事情调查清楚。”言下之意,那些被排挤的士兵先莫要去理会。
白禄未料到他这次竟会放任士兵的无礼行为不去留理会,略微惊愕,道:“末将告退。”
待人走后,桢温礼叹息一声。
三日后。
安国军营。
微风拂面,天气暖中透着寒意。
桢温礼负手走在军营中,未看身边之人,道:“靖卿,明召那边派顾来的皇子今日应会到,届时还需你与我一同前去会上一会。”
池靖卿步伐从容且缓慢,闻言面色不改,问道:“可知派来的是何人了?”语气亦是波澜不惊。
桢温礼摇了摇头:“明召这次做的很是缜密,我派人调查也是无果,想必是重要之人。”但愿可以为此次讨伐出力,其余皆不重要。
池靖卿还未开口,便见一士兵匆匆跑上前来,单膝跪地,道:“四皇子,明召派人过来,正在……四下转着。”话到此,面带错愕。
桢温礼眉头微皱,下意识想到了那个一无是处的明召七皇子,道:“裴无允?他来做什么,只管打发了。”语气略带不耐。
士兵微愣,道:“四皇子,来者并非是明召七皇子,而是一面容俊秀的男子,约莫着二十岁。”
池靖卿一挑眉。
二人找到明召那人时,他正负手站在练兵营前的空地上,许是察觉到二人脚步声,一转身,扫了二人一眼,目光在池靖卿身上一顿,眼神之中便多了一丝玩味。
缓缓移开视线,看着桢温礼,点头示意,道:“安国四皇子,久仰大名。”分明正经的言语,唇角邪肆莫名。
桢温礼自是见着了他在池靖卿身上略有停留的视线,但二人皆未言明,他岂会自讨没趣地开口问什么。
只看着他,回应他的示意,道:“敢问阁下是?”见他毫无正经模样,心中不由失望。莫非明召派来派去也派不出一精明之人?
笑意邪肆,浪荡不羁,明召皇室中除了裴无忌,还会有何人?
裴无忧稍正神色,琉璃眼眸乍现锋芒,缓缓道:“明召小王爷,裴无忌。”一字一句,唇角虽仍带着笑,却叫人无法忽视他周身的尊贵与威严。
桢温礼适才还觉此人过于风流,现下不得不刮目相看,只觉眼前之人深藏不露,那明晃晃的笑意也教人觉得刺眼。
他收敛了心绪,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小王爷这边请,招待不周,怠慢了您。”
话虽如此,却好似在点着裴无忌不请自来便罢了,竟还犹如入了无人之境,在安国军营随意走动。
裴无忌好似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意不改,道:“安国军营着实壮观,本王未想惊动四皇子,却不料竟生生迷路在此,却是本王高估了自己了。”
他背着手,步伐缓慢而从容,迈步间,深蓝色衣摆略微摆动,暗纹浮动。
桢温礼唇角微抽,此人是当真听不懂还是在假装?
正要开口,只听练兵营传出一阵躁动,几人相视一眼,皆加快了脚步。
只见练兵营中,面具站在白禄将军身侧,看着躁动的士兵,扬声道:“逃兵也是兵,况且他们冒着被军法处置的危险,放弃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仍义不容辞地选择回到这里,难道不应该敬仰尊敬吗?”
裴无忌一走近,便听这番激励人心的话语响起,闻声还未见人,唇角弧度加深。
面具这一番话无疑将原本人人叫骂的逃兵提升了不止一个高度,此番言论听的热血沸腾,但若仔细去想,便会觉仍有漏洞可寻。
“按你这说法,那我们都不要打仗了,都去当逃兵好了,搞不好还会立下军功。”
“就是,你这话说的轻巧,岂不是助长了那些逃兵的气焰了。”
“你是哪里来的士兵?从前怎么都未见过你?”
面具一时头热,未考虑便将话语说了出去,却未考虑到会有何负面反响。
裴无忌几人停下脚步,端在外围看着面具如何解围。
白禄见面具一时应答不出,心念一转,道:“出现在此处,自然是四皇子的人,这一点大家无需置疑,端考虑他的话便是了。”
有白禄这话,士兵虽不再怀疑面具的身份,却仍是不服气他的话语,甚至连那些逃兵也都看向了面具。
后者眼中掠过一抹错愕,转瞬即逝,旋即紧握了双手,目光坦然,扫过众士兵,反而冷静了下来,道:“这话说得容易,若你们到了不逃跑便会死的地步,是会白白葬送性命,还是暂时逃离战场,再回到军队继续效命?”
目光一扫,顿生大气。
见士兵未有何反应,续而道:“大家莫要忘了,那些逃兵原本可以就此脱离军人的生活,本可以逃回安国,在乡下安稳度过一生。
但他们没有选择背信弃义,没有忘了自己是一名战士!尽管做了逃兵,心中想着的仍是四皇子,仍是为安国黎民百姓冲锋陷阵的使命。
这种刚烈的性子,不辱使命的心念,为何要受到这样的对待?”说到最后,血液倒流,他虽未经历过战场,却被自己这番话所感染。
更何况是深知战火无情的一众士兵。
面具见众人未再反驳自己,心头松了一口气,缓缓道:“各位,逃跑并不可耻,逃跑之后还记得回到这里更是只得钦佩。若你们觉得回来才是可耻,那日后的逃兵皆投奔了敌人或是回去做了百姓,又是什么呢?那便是品质高尚了吗?”
一众士兵犹如当头棒喝,顿时哑口无言。
逃兵若回了军队应得到惩罚,那投奔敌军才是妥当吗?
这一席话听的激奋人心,热血沸腾,听得人如雷贯耳,心头之惑顿解。
裴无忌唇角笑意渐深,眼底欣慰且赞赏,并掺杂一丝异样。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琉璃眸闪烁着光芒。
白禄站在面具身旁,更是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周身散发的浩然之气。那正义凛然,那愤然之气,皆敲打着人心。
逃兵个个热泪盈眶,面色激动,一时竟说不出任何感激之言。
自古以来,逃兵都仿佛低人一等,这几日他们所受到排挤,也不敢反抗。现在突然有人将他们捧到了那么高的地位,他们欣喜之余,更是受宠若惊。
桢温礼适时地走上前,看了面具一眼,微微点头。后者识趣地后退一步,将位置让了出来。
士兵见他出面,一时竟忘了行礼,也许是未从适才那一番话中回过神来。
桢温礼轻咳一声,目光扫过众人,道:“各位有何想法?”声音平稳,未有半点皇子的架子。
他这一问,本便有些惭愧的士兵更是不知如何开口,相互看着。终有人重重叹息一声,道:“若是我做了逃兵,还真不一定会回来,感觉丢不起这个人!”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士兵皆看了他一眼,又皆缓缓低下了头颅。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再回来的勇气,逃兵所面临的是死罪,身上带着永生的耻辱。
桢温礼未有责备之意,点了点头,重复问道:“其他人呢,现在可有人还觉得逃兵可耻吗?”尾声上扬。
面具拿番话不仅打醒了众士兵,也提醒了他,他从未想到,逃兵回到队伍并不是无处可去,而是另一种忠诚。
士兵个个面露惭愧,他们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时候还有什么脸面说什么。
桢温礼心中有了个大概,转眼看向逃兵,缓缓走过去,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只见他腰身一弯,对着逃兵一鞠躬。
上百逃兵顿时面色大惊,愣神之后慌忙跪了下来,一年长之士兵低着头,高声道:“四皇子,我等罪人,岂能受此大礼!”语气沉重,仿佛仍带着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