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国昌
大约在3年前的一个夜晚,锁昕翔先生突然光临寒舍。这位未约而至的不速之客,执教于云南民大,属于“高知”阶层,可是热情坦诚,平易近人。他侃侃而谈,给我的印象是:不仅学识广博,而且回回民族感情极为深挚炽热。我们相见如同旧日相识,彼此畅所欲言,从此有了交往。其后不久,拜读了昕翔的《先父锁明道阿訇生平事略》,方知其学问以及炽热回回民族感情都有着至深渊源。
这篇朴实无华、情感真挚的文字,生动地再现了一位学行俱优、献身伊斯兰的阿訇风采。尤其是反映了在那个特殊的年月,其面对邪恶,坚贞不渝,无怨无悔,一身正气,忠于圣教的高贵情操。
明道阿訇少小离开贵州家乡,奔赴云南昭通念经,从而走上了一条漫长、艰辛的求学之路。当年,他们听说有一位陕甘经学名师在成都皇城清真寺设帐讲学,门墙桃李,遍布川中,年仅14岁的明道阿訇十分向往,相约同学刘朝东等一行10人步行去成都,投入这位经学名师门下,日夜勤奋攻读伊斯兰经典及汉文知识,由此扎下坚实的经学及汉学基础。
“八百里秦川,阿林的校场。”陕西关中乃中国伊斯兰经学发源之地,经堂林立,名师辈出,流传“王一角,周半边,黑云上来遮满天”,名重于当时,各地经学士子无不以游学关中为平生最大愿望。明道阿訇步前辈学者之后尘,与同学刘朝东、张有诚(云南沙甸张子仁)三人结伴赴陕西。他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在翻越秦岭时,刘朝东病逝,学业未成,埋骨异乡。明道和有诚虽满怀悲痛,却未放弃,辗转求学于陕西、河州(今甘肃临夏市)及青海西宁等地,最后投学于马忠孝大师门下。这位大师是“果园哈吉”马万福的高足,学识渊博,诲人不倦。两人受益匪浅,苦学直至穿衣挂帐。
学业暂告一段落,两人仍不满足。张有诚回云南,后来幸遇云南回教俱进会振学社选送留埃学生之良机,进入伊斯兰最高学府——埃及爱资哈尔大学学习,明道阿訇由甘肃转赴上海,即入上海伊斯兰师范继续深造,先后与马坚、林兴智同学,受教于当代中国伊斯兰著名学者达浦生、哈德诚、买俊三等大阿訇,以及伍特公(章太炎大师弟子,《申报》主笔)和马敬吾等先生。
上海乃东方大都市,十里洋场,人文荟萃,独得风气之先。明道阿訇在上海,不但学业精进,而且扩大了视野。他充分利用当地优异的学习环境,主攻伊斯兰典籍,兼习汉语文,并临池学书,中阿文书法均造诣深厚,达到了较高境界,深受师长及穆斯林大众赏识,也为他回乡开办经学,推行“经书并授”创造了条件。
明道阿訇学成归来,先后在贵州威宁,云南宣威、寻甸、嵩明等地开办经学,经书并授,培养了很多伊斯兰传人,至今还有不少再传弟子、三传弟子坚守在经堂教学岗位上。明道阿訇曾游广州,当年任教广州蚝蚌清真寺的马瑞图阿訇(经学大师马联元之孙)敬重明道阿訇的陕甘经学真传,特邀他讲学达半年之久。其后,明道阿訇执意出国朝觐与游学,经香港赴缅甸、新加坡、印度,不幸身患重疾,被迫返乡,惜未能圆朝觐之梦。
明道阿訇洁身自好,操守严谨,一生清贫。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党的民族宗教政策遭践踏,清真寺一度关门。在反右整风等运动中,明道阿訇曾受到冲击,被置于严厉监控之下,但仍坚持斋拜功修。工作组视之为“顽固不化”,强迫他从事非常人能忍受的艰苦劳动,其身心倍受摧残,后含愤离世。用《经学系传谱》规定经师立传的五项准则——“学有大成,传经授徒,素履无玷,训诲有法,贫困自甘”对照,明道阿訇均当之无愧,为一般阿訇所不及。其深厚的学养、清廉的操守和铮铮铁骨,以及虔诚、坚定的伊斯兰信仰,令后辈学人肃然仰望。
昕翔先生秉承父辈家风,继往开来,回回民族感情极为深厚,总想对自己的民族有所贡献。他不畏劳苦,在完成学校安排的现当代文学教学及科研任务之外,又坚持从事回族文化方面的研究。在我们彼此恳切的交谈中,我得知他想撰写一部《纳训评传》,拟对这位杰出回回翻译家的生平思想及文学翻译成就作一公正评说,我作为一回族成员以及曾得纳训先生多年无微不至关怀帮助的后学,深为此高兴。
纳训一生近八十高龄,从通海杞麓湖畔走向世界,昆明、开罗、北京都留下其生活与学术活动的人生轨迹,时间空间跨度甚大,要捕捉其中的亮点,付诸笔墨,真实地反映出人物风貌,却非易事。路漫漫其修远。然而,昕翔下定决心,义无反顾,以筚路蓝缕,开启山林的执著,上下求索。他仔细查找有关纳训的资料,从不放弃一条线索,按图索骥,风尘仆仆,奔走四方。曾几度远赴京华乃至上海,访问纳训遗孀马汝知女士、小女儿纳尔谨(供职中国文联)和一些熟悉纳训的文学翻译家。多次去玉溪和通海纳家营等地,访问纳训大女儿纳尔宜和亲朋故旧,以及家乡穆斯林父老。同时,他还遍访昆明纳训当年的同学、同事与朋友。昕翔初临寒舍,即是为搜寻纳训资料而来。
天道酬勤。数年之中,昕翔收集到了不少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其中,当然也不乏众说纷纭的材料。而每有道听途说或牵强附会之谈,昕翔总是引以存疑,做了认真的思考推敲。且不耻下问以求证,仅鄙舍就多次光临,咨询核实,务求弃伪而取其真实。他不捕风捉影,不哗众取宠,坚持实事求是,体现出严肃认真的研究态度与治学风格。
我与纳训可谓忘年交,多年接触,所见所闻,早已搜刮枯肠,向昕翔先生和盘托出,并将近年来所发表有关纳训的回忆文章尽数交出。经昕翔慎审筛选,其中可取之处,已被辑入《纳训评传》,这里回忆二三事,聊作印证而已。
1958年,我由下放的江苏六合农村返回北京,引用聂绀弩的话说是:“从赤松子游,得道归来。”不久,纳训先生挈妇将雏,也调往北京,就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住在东单无量大人胡同(梅兰芳故宅)。此后几年间,几乎每天都在文化部后院清真食堂共进午餐,同桌低声诉说心里话。作为“文化人”,十年之间,他经历了无休止的政治运动:批《武训传》、批所谓“俞平伯唯心主义《红楼梦研究》”和“胡风反革命集团”……尤其是反右运动,知识分子落马一大片,株连无辜,玉石俱焚。纳训先生被调往北京,任务是翻译《一千零一夜》全卷本,可不久就赶上“拔白旗”、思想改造,强调“把资产阶级白旗拔下来,把无产阶级红旗插上去!”人人噤若寒蝉,不少所谓走“白专”道路、“只专不红”的专家学者受到了批判。至“文化大革命”开始,世界文学名著被称为“大毒草”,谁也不敢引火烧身,且不准再翻译、宣扬所谓“封资修货色”,纳训的《一千零一夜》全卷本翻译因此而搁浅。“文化大革命”初起,物伤同类,纳训曾一头雾水,愤愤不平地问我,当初宣传“双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说是繁荣文化艺术,迎来“文艺界的春天”,曾几何时,又说“百家”只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家;“百花”只有香花与毒草之分。“毒草”出土,必须聚而歼之,“争鸣”何说?我也不得其解。在万马齐喑的日子里,纳训见解独特,是非分明,不随波逐流,不仰人鼻息,始终保持了一位正直老知识分子的浩然正气与良知。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下放大西北贺兰山下,分配在一个县城的中学教书,安之若素,依然书生气十足,教学业务,与世无争。谁知人心险恶,正如牛棚中一位老教师常吟诵:“入门见妒,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我又被发配为“牧马人”,在黄河荒滩上经历了一段难忘的日子,纳训频频来信开导,要我随遇而安,不要自我沉沦。
终于“再度刘郎”,我又回到学校,重登讲台,可昔日藏书已丧失殆尽。纳训先生常物色一些“内部发行”读物寄给我,如《克格勃内幕》《现代战争的突然袭击》《基督山伯爵》等。及至“四人帮”覆灭,还给我寄来一些流传于北京的批判“四人帮”的诗词,在闭塞的小天地里,为我开启了一道通向全国乃至世界的窗口。
一次,我被邀请参加全国回族史座谈会,会议要求提交一篇有关回族的论文。当时想到幼年曾见家中藏有一部《天方诗经》,中阿对照,如撰写一篇评介《天方诗经》思想内容的文章,肯定很新颖。然而家藏已不知去向,无处寻觅,因此去信向纳训先生求助。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1956年影印出版该书,系由马坚先生作序,早已售罄。纳训特向出版社资料室借了一本,邮寄与我。线装,封面完整,装帧十分精美。宁夏社会科学院的同志见了大为赞赏,爱不释手,想由该院收藏,让我去信征询纳训的意见,可否作借书遗失处理,宁夏社会科学院当按规定加倍赔偿。原书当年仅售3元,愿偿付10倍甚至20倍赔偿金。纳训先生当即回信,予以严厉拒绝,要求物归原主。由此小例足可见出他光明正大,刚直不阿,不做半点有损信誉的苟且之事。
拨乱反正,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初期撰写的两本小书——《云南回民起义》与《西北回民的反清斗争》,经纳训先生推荐,中华书局同意出版,排上了队,后又因民族问题敏感,中华书局不敢出版。纳训先生亲自去退稿,又亲自去邮局挂号寄回,嘱咐妥为保存,终有付印之日。其对后学的热情关怀,可见一斑。
纳训先生是当代译坛上一位卓有贡献的阿拉伯文学翻译家,对他的生平思想与文学翻译成就予以全方位的研究,无论从总结文学翻译经验,还是从探讨回族人物的角度去看,都很有意义。昕翔先生的《纳训评传》,其研究成就及学术价值,纳麒院长已作了精辟的评论与肯定,不必再饶舌重复,我仅额外附提一点。
云南纳氏家族,源于赛典赤·赡思丁长子纳速拉丁嫡系,一脉相承,六七百年来,逐渐发展为一大家族,侧枝旁系,遍布滇中,经师学者辈出,享有崇高声誉。继高发元先生的《穆圣后裔——纳忠家族》之后,锁昕翔先生的《纳训评传》又即将问世。这对于纳氏家族,无疑又是一项荣誉,足以激励纳氏子孙继承先辈艰苦创业的历史传统,继续拼搏,与时俱进,在新的时代谱写新的篇章,为祖国作贡献,为自己的回回民族争光。
200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