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杞麓湖,波光粼粼,清澄碧绿,帆影悠悠,风景旖旎。每当晴空万里,波平浪静,湖水神奇变幻,宽阔的湖面上呈现一道湛蓝色带,宛如一匹巨幅彩缎,从东到西飘洒湖面,将这颗镶嵌在通海坝子中的“滇南明珠”装饰得更加璀璨夺目,晶莹瑰丽。湖畔蘩花重重,垂柳依依,燕舞莺啼;沃野平展,阡陌纵横,田畴千顷。据考古发现,早在四千年前,就有先民生息、活动在杞麓湖周围。碧澄的湖水,灌溉了丰饶的土地,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勤劳勇敢的人民。
在风光如画的杞麓湖西北岸,坐落着有着上千户居民的滇中著名回族聚居村——纳家营。它依山傍水,房屋栉比,环境清幽,风景秀奇,“上有李巴脚之水,下有黄龙潭一泉”,西靠狮子山,东面杞麓湖,南与“秀甲南滇”的通海秀山隔湖相望。村后的狮子山,酷似一头沉睡的狮子。“狮”身前有“象鼻洞”,“洞深里许”,神秘幽奇;后有高峻猪山,巍巍挺拔,气势逞雄。传说蜀汉丞相诸葛亮曾到过这里,见此山脉地势,甚为惊异,认为猪拱狮子通象,一旦象出地面向狮子叩拜,将帝王出世争天下。于是,神笔一挥,将猪山拦腰划作两段,从此断了山川灵气。神话当然不足为信,但纳家营的自然环境确实得天独厚。
钟灵毓秀,地灵人杰。优美的山川景色,陶冶人的情操,启迪人的心智,激发人的灵感,孕育了大地的杰出儿女。湖光山色交相辉映的纳家营,自古人才不断,英杰辈出,文武竟风流。在现代,我国著名阿拉伯历史文化学大师纳忠就诞生于此。晚纳忠一年,即1911年10月6日,一代阿拉伯文学翻译大家纳训又出生在这里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
纳训,原名光正,字鉴恒,伊斯兰经名(阿拉伯文名)努尔·穆罕默德。在昆明明德中学求学时始用“纳训”一名。其曾祖父纳凤鼎,据说满腹学问,且颇有济世之志,但却空有抱负,怀才不遇,终生布衣,至死事农问耕。曾祖父之弟纳凤春,则官清三品花翎都游府,地位显赫,光耀门庭。祖父纳维富,父亲纳士昌,都是勤劳、朴实的农民。母亲纳马氏,生育了一大群儿女。纳训上面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大哥纳光成,很小就出外谋生,积劳成疾,中年病逝于思茅;三哥纳光裕早逝;二哥纳光林、四哥纳光应,均在家务农。大姐纳巧生,二姐纳成富,三姐纳成巧,成年后均出嫁新兴(今玉溪)大营。纳训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故父母亲及村中老人们都亲切呼之“小八”。
纳氏始祖系名垂青史的元代杰出回族政治家赛典赤·赡思丁。相传赛典赤·赡思丁是穆圣第三十一世孙,来自遥远的中亚文化古城布哈拉。
13世纪中叶,旌旗蔽空,大漠扬尘,战马嘶鸣。挽弓立马、叱咤风云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统率蒙古铁骑灭西辽,继而挥师西向,远征花喇子模苏丹。因顺应了中亚人民的愿望,“中亚数十万回回毅然加入成吉思汗大军”,被编入蒙古军中英勇善战的“探马赤军”。他们随军东来,参加了中国南北统一的战争。元宪宗三年(1253年),元世祖忽必烈率“探马赤军”驾皮筏,渡金江,攻大理,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在征服云南全省之后,这支“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则屯聚牧养”的野战军劲旅,即奉命“随地入社”,屯守云南,参加了祖国云南边疆的开发与建设。曾任云南省平章政事的赛典赤·赡思丁,其子孙也随之定居云南。
元至正二十年(1360年),赛典赤·赡思丁第四代孙纳速鲁(汉名纳璞)随蒙古人阿喇特木耳旃大元帅镇守云南河西(今云南通海)曲陀关。阿喇特木耳旃死,纳速鲁继任临安、广西宣抚司督元帅。元朝地方政府给予他们特殊优待,准许其家属择地而居。纳速鲁及其部属家眷即选择了濒临杞麓湖的者湾、六街暂作栖身之地。明洪武建文元年后,纳速鲁和他的部属均奉命解甲归农,遂将家眷从者湾、六街迁至杞麓湖西北岸的“土军村”(今通海纳家营)。
纳速鲁有四个儿子,即纳荣、纳华、纳富、纳贵。其中长子纳荣、次子纳华、三子纳富随父到“土军村”落籍,形成了纳家营纳氏大家族中大长房、二长房、三长房三个宗族支系。“纳家营”村由是得名。纳训一家属三长房一支之子孙。
美丽的家园,浸透了祖祖辈辈的心血和汗水。“土军村”原系古“僰人”城池遗址,纳氏祖先初到这里,前面是一片沼泽地,芦花瑟瑟,杂草萋萋;后面是一片乱石岗,怪石嶙峋,荆棘丛生。祖先们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劳双手在这里劳动、生息、繁衍。他们在湖中张网捕鱼,在湖边牧养牲畜和开垦土地,种植粮食。同时,还将村后的乱石搬走,除去荆棘,栽种果树,培植了大片果园。辛勤的劳动,换来了丰收的果实,保障了自给自足。那时,杞麓湖水位高达杞麓山(今凤山)脚,湖周围一片水乡泽国,旱路不通,隔断了纳家营与外面的交往。他们在村前的“小海”(旧称“古城湾儿”)开渡口、辟航道,打通了与湖周围各地的水上联系。从此,湖中舟楫往来频繁,水路交通便利,乘船只需约两个小时,即可到达商贾云集、商业繁盛的滇南重镇通海城。
纳氏祖先,有的曾是制造和修理兵器的军中工匠,归农后,他们利用其手艺制造农具、刀具及马鞍、马掌、缰绳、马笼头等日常生产、生活用具。至近现代,为适应生活和斗争的需要,又将其手工业技术运用于枪支弹药的生产、制造。抗战时期,为支持抗战,村中一些手艺高超、技术精湛的工匠,仅靠一台老虎钳和几把锉刀,曾仿制出多种手枪、步枪及各类弹药。所造枪支,其内部构造及外形均十分精美,足可以假乱真。就连当时来华支援中国抗战的美国空军“飞虎队”官兵见了,也爱不释手,连声称奇,由衷“赞叹回族人民的聪明智慧和高超技艺”。有两个美国兵,还曾用他们的真枪换走两支仿造步枪留作纪念。手工业技术代代传承。至今,纳家营农民除从事农业生产外,还从事传统的五金和手工业乃至机器工业的生产,其产品畅销省内外,使纳家营获得了“工业之乡”的美称。
为求生存,纳氏祖先还继承了西域回回善经商的传统,赶马从事边境贸易。每年雨季刚过,纳家营的马帮商队便集结出发,他们翻高山、穿峡谷,越过人迹罕至的亚热带原始密林,远涉毒雾弥漫、疟疾横行、令人谈之色变的“夷方坝”,将内地出产的烟丝、土布、铜器、皮革等货物销售到思茅、西双版纳,乃至泰国、缅甸、老挝等地,又从境外或边境贩回了棉花、洋靛、象牙、香料、玉石等内地紧俏商品。他们的经商活动,“开辟了云南早期对外贸易的商道”,促进了内地与境外、与边境地区的物资交流,在一定程度上,“活跃了边境地区经济”。
纳氏祖先自融入祖国云南边疆的多民族大家庭,即与周围各兄弟民族友好交往,和睦相处。在长期的生活、斗争中,他们紧密团结,相互协作,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彼此结下了深厚情谊。清咸丰、同治年间,清朝统治者为维护和巩固其统治,蓄意挑拨民族关系,制造民族仇恨。在挑起了回汉民族械斗之后,云南巡抚舒兴阿公然通令全省“剿灭回族八百里”。一时间,腥风血雨密布全滇,各地回民横遭满清政府惨无人道的血腥屠杀。在河西(今通海),大、小东沟(也称大回村、小回村)和下回村、葛家营等回族村也都惨遭清政府血洗,民房变为焦土,连清真寺也被焚毁。
而早在全省各地正处于“汉、回互疑,剑拔弩张,势态万分险恶”之际,为维护民族团结,避免回汉相残,纳训曾祖父之弟、德高望重的纳凤春,召集了纳家营全体乡亲在清真寺共商大计。纳凤春毅然接受乡亲们的委托,带领本村乡绅纳太寿和纳海,代表全村回民,主动前往附近的七街汉族村与汉民议和。通过思想交流,互相沟通了感情,消除了因统治者的挑拨而互生的疑虑、猜忌,双方共同签订了互为尊重、互不侵犯的“回汉联保”盟约,从而“化干戈为玉帛”。其后,无论在回族得势还是有利于汉族之时,纳家营回民与附近汉民均各自谨守盟约,互不侵扰对方,使清政府无机可乘,从而避免了一场兄弟火并之大血难。为增进回汉友谊,使两族世代子孙和睦相处,纳家营回民在全省血难之后的同治六年(1867年),曾赠送七街汉民一块“和气致祥”石刻字匾及一幅清代著名书画家钱南园的名作《瘦马图》;七街汉民也回赠了纳家营回民一块上刻“屏藩东里”大字的木制大匾。该匾作为回汉民族团结的象征与见证,一直为后辈人所珍视,保存至今,现珍藏于纳家营清真寺内。
在清朝统治者一手制造的咸、同大灾难中,由纳家营回民首倡,回汉民族共同缔结的互为“联保”盟约,堪称民族团结之创举,“在中国的民族关系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为后世子孙树立了一个光辉典范”。纳训的曾祖父之弟纳凤春,在关系到回汉民众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所表现出的理智、果断和临危不惧、处事不惊的胆略与气魄,及其以民族团结为重的宽广胸襟和卓越识见,足使纳氏家族世代引以为自豪。
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历经数百年的岁月,昔日纳氏祖先的显赫地位和富贵荣耀,如同过眼烟云,早已被风吹雨打去。然而,他们的勤劳、勇敢、智慧和吃大苦、耐大劳,在逆境中求生存的坚韧不拔的奋斗意志,却成为纳氏家族代代相传的精神传统。祖先的精神风尚和美德,如火如烛,在后辈人心中熠熠闪光,永远勖勉、鞭策、激励着纳氏子孙。
纳训也深受其家族的这一精神传统的影响。他一生不畏艰难,不怕吃苦,呕心沥血,埋首翻译,把中国文学作品翻译介绍给阿拉伯读者,又将世界文化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瑰宝——卷帙浩瀚的《一千零一夜》译为中文本,捧献给祖国和人民。这一巨大而艰辛的工程,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的心血和精力。期间,他历尽坎坷。然而灾难、困厄,未夺其志;雪侮、霜欺,不泯其情。几十年如一日,“虽九死其犹未悔”。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盗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经受着巨大的人间痛苦,一步一个足印,在遍布荆棘的崎岖山道上奋力攀行,最终,“在中国与阿拉伯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座永恒的文学桥梁”。这种坚定的信念,这种顽强的毅力和拼搏精神,与纳氏家族祖祖辈辈不屈不挠的奋斗意志,有着一脉相承的精神联系。
父母亲的教育与熏陶,对儿童心灵的成长,至为重要。纳训的父母亲淳朴、优美的品性,也从小给纳训以潜移默化的影响。父亲勤劳、善良,为人正直、忠厚、老实,在村中人缘极好。母亲仁慈、厚道,富有同情心,乐善好施,关心他人,一副古道热肠。她虽一字不识,但却懂得一些民间医术,能给小孩看病。一般小孩生病,只要经她看看,用土方法治治,便能很快康复。因此,村中小孩都离不开她,只要有生病的,总要请她医治。纳马氏给小孩看病,无论是富豪门第还是贫困人家,都从不收一分钱,也不希求别人的一丝回报,她总是无偿地为乡亲服务。有的小孩因家里贫穷,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十分可怜,仁慈的纳马氏深为同情。在遇上家里有好吃的东西时,她看完病后,还要塞点东西给可怜的小孩。其手到病除的高明医术及其慷慨、大方的为人,赢得了全村男女老幼的敬重与爱戴。
我国现代著名诗人郭沫若曾经赞美自己的母亲,感激母亲对他的生养教育之恩。他说:“我母亲事实上是我真正的蒙师”,“在一生之中,特别是幼年时代,影响我最深的当然要算是我的母亲”。在其历史剧作《棠棣之花》中,郭沫若甚至借剧中人物的口说道:“有了好的母亲,才有好的儿女;有了好的儿女,才有好的国家。”可见母亲对子女一生影响之重大。
纳训的母亲对纳训的影响也至为深刻。母亲仁慈善良的举止言行和医德,从小深深铭刻在幼年纳训洞开的心灵中,为他树立了做人的风范。因之,纳训一生,对母亲的善良品性,一直充满了敬意,直至晚年仍感念不已。尤其念念不忘的是母亲的仁慈和无偿给人看病的精神。纳训自己也为人正直、朴实,心地纯善,对人热情、厚道,总是关心他人,乐于助人。他生前工资不高,生活十分俭朴,但却时时关心身边一些生活上有困难的同志,以及较为贫困的乡亲,常常慷慨解囊、竭尽所能,给人以物质的接济和帮助,其拳拳之心感人至深。故乡纳家营的乡亲们交口称颂他“不仅学品好,人品也好”,“他一生总是雪中送炭,解人之危”。这种精神、品格的形成,正与父母亲的教育尤其是母亲的影响密不可分,其高尚的人品,即与母亲的品行十分相似。
传说在纳训出生的第二天,有位老道人上门求施舍。一般求施舍的,无论是乞讨还是化缘,都要求不高,主人家可随其心意。然而,这位老道人的要求却高得出奇,开口就要一升米,并且须把升子堆尖。问他为何要那么多,他说,因为施主家昨夜生了一个贵人。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当追问他怎么知道这家生了小孩,又何以证明新生儿是贵人时,老道人沉思片刻,扬首笑道:“贫道自然知晓,但天机不可泄露!”显得高深莫测,十分神秘。纳训家于是按照老道人的要求,给了他堆尖的一升米。纳训的父亲颇感蹊跷,叫人尾随其后,看看老道人去别人家化缘又是怎样说的。不想老道人并未登别人家的门,只拎着纳训家给的大米,出了村,扬长而去。
此传说充满了神奇色彩,但却在通海一带广为流传。从民族和宗教心理习惯来看,该传说可能源于纳家营周围的汉民族。可见在通海,不仅回民,而且纳家营周围的汉民族也对他充满了敬意,该传说正折射出通海乡亲对纳训的不平常情愫和纳训在乡亲们心目中的神圣地位。即,由于乡亲们十分景仰纳训的品性、学问,敬之爱之深深,进而将他神化,似乎他的降生是神的旨意,得神灵护佑,并非凡人。
其实,纳训的童年浸透了苦难与酸辛。纳训出生时,中国正处于社会急剧动荡的辛亥革命前夜。当时的中国,经历了近代史上的辛酸、屈辱,内忧外患日深,危机四伏。腐朽反动的清王朝,对内实行残酷统治,作威作福;对外屈膝称臣,丧权辱国,民心丧绝,已是日薄西山,苟延残喘,大厦将倾。以孙中山为首的资产阶级民主志士正奔走呼号,一场酝酿已久的资产阶级革命,如同地下的岩浆在寻找着喷发口。纳训刚出生四天,就爆发了武昌起义,紧接着云南也随之光复。
但辛亥革命后的云南,仍然灾难重重,黑暗如磐。军阀混战不止,政局动荡不安,兵燹匪患连绵。加之,统治者的横征暴敛和自然灾害的频繁,使得云南广大农村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到处是饥荒,到处是贫困,路有野骨,哀鸿遍地,各族人民正啼饥号寒。曾惨遭清朝统治者屠戮、蹂躏,饱经忧患的云南广大回民,仍未摆脱苦难的深渊,依然处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悲惨境地。
当时,仅有少量的土地已不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纳家营的贫苦农民,有的给人打工,混口饭吃;有的流落城市做点小买卖,贴补家用;有的则铤而走险,赶马到边境做生意,聊以为生,即所谓“穷走夷方”。相较而言,赶马做生意稍能挣钱。但自近代以来,到处兵荒马乱,土匪猖獗,赶马人的性命受到多重威胁。或被毒蛇猛兽咬死,或身染瘴气(热带疟疾)而亡,或路遇散兵、土匪抢劫而丧命。在阴森恐怖的原始密林,在鲜有人烟的边境荒山野岭,在湿雾低迷、瘴气肆虐的“夷方坝”,到处都留下赶马人游荡异乡的不归魂。
纳训一家,到他父亲一辈已不富裕。至纳训出生时,家里仅有3间破旧的房屋和5亩薄田,而纳训兄弟姐妹众多,家境十分贫苦。为维持生计,纳训的大哥,12岁即跟马帮赶马“走夷方”,学做生意,以他那幼嫩的臂膀,和父亲一道,肩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
然而命运的不幸,并非仅仅如此,本来就贫困不堪的家庭,又遭受了一场大火。
民国十五年(1926年),纳家营发生了一起纠纷。一位有钱有势者,将别人从国外带回、当时还极为稀罕的一支美造“花旗”牌手电筒和一把象牙把拉七手枪夺为己有。受欺压的一方投诉无门,便从江川请来了土匪王老幺的队伍,企图以武力讨回被夺的手电筒、手枪。不料财力更大、势力更强的一方棋高一着,星夜奔赴省城,搬请省政府军黑衣旅到纳家营剿匪。土匪闻讯,早已逃之夭夭。然灭绝人性的政府军进村后,仍以“剿匪”为名,肆意屠戮,杀良冒功,“无辜百姓当场死亡四十余人”。省政府军撤离前,又大肆烧杀抢掠,将王老幺部队住过的民房一把火烧光。时值风高物燥,火势凶猛,向四方蔓延,纳家营和与之比邻的古城村“民房被毁达四分之一”。死难者的血迹、烧焦的断垣残壁,记录了反动军队“剿匪”的“丰功伟绩”。
纳训家的房屋就毁于这场无情的大火。眼望着全家人栖避风雨之所转瞬间化为灰烬,父亲欲哭无泪,抱头叹息;母亲悲痛欲绝,泣不成声。他们无家可归,只好暂借住在清真寺里,曾受尽有钱人的冷眼、羞辱和欺凌。但苦难的命运并没有使纳训的父母亲屈服、气馁。他们遵从《古兰经》的教诲,学习穆圣坚忍的品德,坚信“安拉与坚忍者同在”,以顽强的意志,茹苦含辛,带领着儿女们在绝境中苦苦地挣扎、奋斗。父亲披星戴月,整天在田地里辛勤劳作;母亲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既操持家务又从事农活。这时,大哥纳光成已在思茅澜沧江边开了个马店,略有些积蓄,倾囊带回。于是,父母亲又清理废墟,在原址重新建盖房屋。因积钱不多,只得先建好正房和左边耳房,后来,家里又稍有积攒,大哥也陆续带回一点,才又补盖了右边耳房。大约在纳训出国留学前夕,纳训的父母亲还在屋后购置了一片空地,留给儿子们成家时建房。纳训自小离家求学,后来又一直工作在外,无须在家乡建屋,但父母亲仍给他留下一块屋基。后来,纳训将它赠送给了稍微贫困的四哥的孙辈建盖房屋。
家境的贫困,使纳训从小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可也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投映了抹不掉的阴影。那时,他意识到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命中注定不能有什么奢望,不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为此,他曾十分自卑和伤感,失望的浓雾重重包围着他。然而,值得庆幸的是,由于他在兄弟姐妹中最小,又天资聪颖,故深受父母亲宠爱。加之,不识字的父母亲,不想让儿子们都步其后尘,希望在儿子一辈中能出现一个“知经识典”,“经、书两全”,日后走南闯北的有出息的阿訇、学者,遂下决心,“哪怕是一家人省吃俭用”,也要“想方设法”供纳训上学。于是,纳训在7岁时,便很幸运地背上书包,上了纳家营小学。尽管在当时,纳训还只能是“读一年算一年”,但世道艰辛,家境如许,能入学就已是万幸,哪怕读不到毕业,纳训也很满足了。“谁还能想到以后会怎样”呢。
当时的纳家营小学,校舍就在纳家营清真寺里。在穆斯林地区,一般回族子弟从小就得学习《古兰经》和伊斯兰知识,以维系宗教信仰的传承。而清真寺作为具有文化表征意义的小区中心,它既是穆斯林聚众礼拜和举行其他宗教仪式、办理宗教事务的地方,也是穆斯林从事教育活动的场所。清真寺经学堂就是传授《古兰经》和宗教知识的地方。纳氏祖先纳速鲁父子在定居纳家营的明洪武年间,就修建了清真寺,开办了经学堂,伊斯兰经学代代相传。纳训入读的纳家营小学,其时也就是纳家营清真寺开办的经堂小学。纳(家营)、古(城村)两村的回族子弟均在此学习。
不过,这时的纳家营经堂小学教育,与传统的经堂教育已有所不同,它在教学内容上已作了较大改革。
有清一代,由于统治者畏于回回民族的反抗精神,极端仇视回民,对回民严加防范,特别是经过乾隆、咸丰、同治年间的多次血腥屠杀,使广大回族人民处于更加沉重的政治压迫和更加残酷的经济剥削之下,从而导致了回族经济的极端落后。又由于经济的制约,我国大部分回族地区汉文化教育极不发达。深受统治者残酷压迫剥削、处于饥寒交迫中的广大回民群众,首先需要的是温饱。因而,一般回族子弟,较少有机会入学接受汉文化教育。另一方面,在我国回族地区,长期以来,也存在着严重的盲目排斥汉文化的现象。自“明朝末叶,陕西胡登洲阿訇创办经学堂,成就斐然,陕西经学名重一时”,此后,“伊斯兰经堂教育之风,如燎原星火,传遍全国”。然而,经堂教育的长期积淀,“也造成了独尊经学(以阿拉伯文、波斯文传授《古兰经》《圣训》等伊斯兰教典、教义、教律)的墨守成规局面”。乃至到清朝中叶以后,曾“一度发展到了‘回鲜识儒,儒更不知回’的地步”。在一些落后地区,甚而把回族子弟学习汉文视为“叛教”。这种抱残守缺、故步自封、盲目自大的落后观念和传统心理积淀,也在很大程度上妨碍、限制了回族地区汉文化教育的发展。
近代以来,由于西方文化思潮的冲击和影响,一些激进的回族知识分子深受刺激,尤其是达尔文“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进化论学说,激起了他们对自己民族落后、保守的观念意识的深深思索,以及对其前途命运的焦虑与担忧。他们痛感中国回回民族之落后缘自回民教育的落后,要改变回回民族的落后面貌,就必须改革和发展回族教育,提高回民大众的文化素质。于是,奋而致力于改革回族教育,提高回民大众文化水平,振兴民族、宗教的宣传鼓动,从而“掀起了一场近代伊斯兰文化启蒙运动”。如在1906年,著名回族教育家、北京王浩然阿訇出国朝觐与考察归来,便极力鼓吹“世界大势非重教育,不足以图存”,主张“普及教育”,提倡回民子弟兼学汉文,“经书两通”。是年,江苏穆斯林童琮及同人发起成立了“东亚教育清真总会”,与之南北呼应。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6月,又有“立志报国兴教,负笈东瀛扶桑的直隶云南等14省36名回族学子”,“在远离祖国的日本东京,联络同教,制定规章,发起创办了回族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性社团‘留东清真教育会’”,并于次年(1908年)正月出版了回族历史上第一个正式出版刊物《醒回篇》。此“清真教育会”也“以提倡教育普及、宗教改良两事为宗旨”,意在唤醒回族大众和提高回民的文化科学素质。他们在《醒回篇》“发刊序”中就宣称:“计吾教同学兹土者,隶十四省,达三十六人,昂头于富士山之绝山严,濯足于太平洋之潮流,西望宗邦,烟横雾锁。因慨夫四亿余万之同胞,群情涣散,惟吾回以宗教关系之故,尚有一小团体,存于若续若绝之交。同人且喜且惧,因于日京组织一清真教育会,谋内地之宗教改良及教育普及两事。”
这些先驱者的宣传活动,都对中国伊斯兰经堂教育的改革发生了重大影响。尤其是在辛亥革命后,“民国肇兴,五族共和,信教集社,为人民之自由”。孙中山的民族平等主张和“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革命思想,使长期处于深重民族压迫之下的回族人民深受鼓舞,使他们看到了复兴民族与振兴宗教的希望。并且,随着回族与外界交往的不断增加和参与社会竞争的客观需要,对回族文化素质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人们普遍认识到,传统的经堂教育,已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于是,在北京、上海、山东、四川、云南、湖南、黑龙江等省市,相继兴起了对回族传统教育的改革,革新伊斯兰经堂教育蔚然成风。先驱者们极力倡导“中、阿兼读”“经、汉两通”的新型经堂教育,以培养顺应时代潮流,适应新时代需要的回族新型人才。
纳家营经学堂顺应时代潮流,以锐意革新的姿态,积极响应先驱者们的教育改革号召。
这里,与国内其他回族地区相比,情况有些不同。不仅伊斯兰教育大为兴盛,曾出过知名阿訇数百人,被世人誉为“出过一石二斗芝麻‘尔林’(学者)的地方”,而且,汉文教育也十分发达,儒学教育与伊斯兰教育历来和谐发展,并行不悖。早在元代,纳氏始祖赛典赤·赡思丁任云南省平章政事时,就曾在云南一边“建清真寺,事天尊祖”,传播伊斯兰文化;一边“建文庙、尊孔学”、明伦堂、授学田、设提举、兴汉学。赛典赤·赡思丁还曾经派人从北京购来大量儒家经籍,分发云南各地,以兴地方之汉文教育。始祖的这种儒学与伊斯兰经学并重之遗风,深刻影响了纳氏子孙。自祖先纳速鲁及其部属率家眷迁居纳家营后,这里就开办了专门教授“四书五经”等汉文化知识的私塾。汉文私塾教育,作为一种与经堂教育并行的传统教育形式,在纳家营一直延续到辛亥革命前夕。因之,其汉文化底蕴极其丰厚。在历史上,纳(家营)、古(城村)两村,曾出现了不少的进士及文武举人。据纳家营现存碑刻记载,仅明、清两代就出现进士7位。可见纳家营的汉文教育之先进、发达,不仅与其他回族地区相比堪称独领风骚,即与内地汉族地区相比也当执牛耳。
在近代伊斯兰文化启蒙和经堂教育改革熏风的吹拂下,自古重视汉文化学习的纳家营,更不甘落后。它乘时代新风,于辛亥革命后,大力改革传统经堂教育,开始了“中、阿并授”“经、汉兼读”的新的教育教学形式。其教学内容,除保持传统经堂小学学习阿文字母(习称“割字”)和教读、背诵《赫听》(《古兰经》选段,其中包括“亚色”“特波”“十八段”等)、《杂学》(宗教知识读物,有关沐浴、礼拜、斋戒、婚丧等礼仪的规矩及祷词)外,又引进了中文小学《语文》《数学》等文化科学知识内容。在学习形式上,将原来的早晚学习改为全天学习。教学日程安排为一堂阿文,一堂中文。纳训在纳家营小学学习时,所接受的就是这种经过改革的,融中、阿小学教育内容为一体的新型的经堂小学教育。
学校聘请了一位姓钱、一位姓戴的老师,分别教授《语文》《数学》等汉文课程。阿文课的教学则由当时的纳家营清真寺教长马德富阿訇担任。钱老师和戴老师是那一新旧交替时代中,较为进步、开明的知识分子。他们旧学底子既深,又接触了新学,涉猎了一些近代自然科学知识,新旧学识俱丰富,有真才实学。但却找不到出路,只能蛰居乡村,教教乡学,借以消磨苦闷的时光。然而,他们的教学态度却极为端正,要求学生甚严。并且,两位老师对国家、社会的前途命运十分关心。在教课中,除了传授书本知识外,还常常结合历史和政治时事,给学生灌输一些爱国思想和民主思想。马德福阿訇则系云南近代著名经学大师、教育家马联元的早期弟子,曾在马联元帐下勤奋攻读伊斯兰经籍教典,后来又远赴麦加朝觐,并借朝觐之机,“在两圣城考察教务教育”。他阿文发音纯正,经学功底扎实,又“乐育英才,严谨执教”,其教学态度也极认真,对学生的要求也很严格,曾“培养过大批圣教后继人才”。
虽然,由于当时正处于教育之新旧过渡时期,纳家营小学的阿訇和老师们,其教育方法还有些陈旧,仍未摆脱私塾和传统经堂教育的不良之风,如对调皮或不认真学习的学生,动不动就揪耳朵、打手掌、打屁股等体罚学生,使学生十分害怕。纳训对他们也是既尊敬又畏惧。但钱老师、戴老师和马阿訇对教学的勤恳、认真,以及他们的满腹学识和进步思想,却使纳训受益匪浅。这种中阿合壁的严格的小学教育,使纳训一开始学习就受到了良好的知识启蒙,为他后来的进一步深造,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故纳训一生,一直对他们充满了感激、崇敬与怀念之情。
缺少读书人的纳训家,对自幼聪颖的纳训,曾寄予很高的期望,渴盼他将来学有成就,能出人头地,为父母亲和家庭争光。为此,全家人都严格要求他。因而,纳训在童年时代,一方面,由于他在兄弟姐妹中最小,受到了父母亲的“特别的宠爱”,另一方面,又因父母亲及哥哥姐姐们对他寄予着厚望,对他进行了严格的教育和管束。这种教育、管束,严厉得近乎苛刻。他们要求纳训,“每天按时去上学……家里的活什么也不要你插手,但在外面绝对不许惹事”。纳训如果在外面“逗弄了别人的孩子,回家就要挨揍,即使被别人欺负了,也要挨揍”。因为在家里人看来,假如“自己好好的,别人怎会欺负你?”
在家庭教育的诸因素中,父母对子女的态度,对儿童性格的形成和发展有着重要作用。父母亲的严格管教,从小养成了纳训爱好学习的良好习惯,激发了他奋发向上的热情及刻苦用功的学习精神。但过于严厉的管束,也使纳训的个性长期受到压抑,养成了他寡言少语、较为内向的孤僻性格。童年时代是天真烂漫的时代,然而,纳训的童年却很沉闷。他“好静,不喜欢热闹”,缺少其他同龄人的那种开朗、活泼。纳家营的传统儿童娱乐丰富多彩,诸如“躲猫猫”(捉迷藏)、丢莲窝、扔花棒、放风筝、打陀螺、斗蟋蟀等,给儿童们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而纳训却不愿意与小朋友们一起游戏、娱乐,只喜欢在旁观看,或者独自一人玩耍。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浑身冒汗,纳训有时也和同学们一起弓着腰,躲过大人的监视,偷偷溜到湖边,赤条条跳入湖中游泳。游够了,其他小朋友喜欢在浅水处击水嬉闹,纳训则一个人独坐岸上,看着小朋友们玩闹,或凝望着远山、近水及蓝天出神。那不远的湖面上一群群悠悠戏水、觅食的水鸟,那湖对面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泛着赤橙黄绿的杞麓山,那漂浮在碧蓝的天空中,时而像连绵的群山,时而像洁白的羊群,时而又像重叠楼房的无穷变幻的白云,常常牵引着他的视线,使他独自沉入无边无际的遐想。
这种孤独、内向和好静的性格,当然也无碍于童年纳训的勤奋上进和对课本知识的刻苦学习,无碍于他孩提时代无穷无尽的奇思、幻想;但毕竟有悖于儿童天真烂漫的自然天性,易使其心灵过早地老成。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不是后来生活和学习环境的改变,他的性格可能还会更加孤僻甚而古怪,以致影响到他的身体的健康成长和学业的正常发展。
物极必反。父母亲及哥哥姐姐们的近于苛刻的严厉管教,造成了纳训的逆反心理。寡言的纳训,有时也会“厉害地‘耍性子’”。一次,纳训的大哥从思茅回来,经过长途跋涉,回到家时,早已疲惫不堪,饥饿难忍。母亲破例提早做饭,提前开饭。纳训放学回家,看到一家人没等他回来就已经在吃饭,便不高兴,一生气,把饭桌也掀翻了。几位哥哥从此都对他很不客气,大哥曾讽刺他说:“哟,人家做大官回来了,赶快侍候吧!”
不过,贫穷、忧患促使人成熟。此时的纳训,毕竟已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了,他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错误。听到大哥的讽刺,纳训“低头不语”,他深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愧。那时,迫于生计,村中不少小孩很早就从事农活,没有机会上学,就是纳训的哥哥们,除了四哥曾读过几天小学外,其他的也都未能有机会入学。纳训深知,“自己能读书”,“是哥哥们的不读书换来的”。他想到父母亲和哥哥姐姐们的辛劳,想到哥哥们想读书而不能读书的痛苦,尤其是想到大哥为了全家人的生计,很早就冒死在外奔波,以自己弱小之躯,同父母亲一起分担家庭生活的重负,小纳训更感愧疚,从此“再不敢使小性子”。他常常提醒自己,要“一辈子小小心心做人”,不能再任性、胡来,并且下决心要读好书,念好经,不辜负父母亲及哥哥姐姐们的期望,用实际行动表示对自己过失、错误的忏悔。
在父母亲做人的影响、熏陶下,纳训“从幼年开始”,就已“相当注重品德修养”,养成了优良品性。“尊师重道、尊老爱幼的思想深深扎根在他幼小的心灵”。他在外尊敬师长、尊敬老人,深得老师及村中老人的夸奖。在家里,则时时处处表现出对父母亲及哥哥姐姐们的挚爱和关心、体贴。
每年的“莱麦丹”月,是大人们严守教律,苦修斋戒、拜功的月份。虔诚的穆斯林全月斋戒,每天从早晨日出后至晚上日落前,禁绝一切饮食。一日五次礼拜,尤其是晚上的“宵礼”,往往持续到深夜,白天还要下田劳作,十分辛苦。但对村中的孩子们来说,这却是他们翘首盼望的最为欢欣快乐的美好日子。按照宗教习俗,一般穆斯林家庭,凡所能有的好东西,大多都要留到斋月吃。因此,斋月中,无论富贵还是贫穷的家庭,都总要比平时吃得好一些。并且,在斋月里,还可吃到香甜可口的“油香”(纳家营的“油香”,系用糖水拌和糯米面,再用香油煎炸而成)。村中稍有能力的人家,都要做“油香”到清真寺“传”给礼拜的人开斋,以期得到真主的“回赐”。
每天傍晚,纳训与小伙伴们在清真寺大殿外等候着开斋的消息。送“油香”到清真寺的人络绎不绝,朝真殿前的大簸箕里,“油香”一摞摞堆高。当夕阳西下,夜幕开始降临时,随着清真寺教长阿訇一声“开斋”令下,叫拜楼上的木梆声骤然响起,传遍村隅,打破了纳家营开斋前的宁静。这时,家家户户开始点灯进食。在清真寺里,“乡老”们开始分发“油香”开斋。守候在大殿外的小孩也必“口到”,见人有份,少则一个,多则两三个“油香”。其他的小朋友们,“油香”一到手,立刻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大饱口腹;纳训则捧着“油香”,飞快地跑回家,与哥哥姐姐们一同分享这香甜无比的穆斯林斋月美味。
吃饭时,母亲盛好饭,总要先夹一些好吃的菜放在孩子们碗里。纳训年幼,母亲最疼爱他,总会多夹一些给他。小纳训看到父母亲在斋月里那么辛苦,却把好菜都留给儿女们,自己舍不得吃,心里十分难受。他常常把母亲多给自己的菜又扒回到盘子里,并且趁父母亲不注意,悄悄地在他们碗里埋上一些好菜。儿子的孝心,使困顿生活重压下的父母亲倍感安慰。
纳家营清真寺坐西朝东,面杞麓湖,环境幽静,景致优美,视野开阔。寺内庭院重重,殿堂楼阁雕梁画栋,彩花斗拱;名人题写的匾额悬挂其上,流光溢彩,分外醒目。院中古柏参天,浓荫掩映。殿堂前的两边花坛中,奇花斗艳,蜜蜂嗡嗡;两棵古老的桂树枝叶繁茂,清香四溢,更增添了寺院的苍劲、古朴与典雅、清幽。沿着深幽静谧的庭院小道,登上钟楼式塔亭的叫拜楼,极目远望,湖波荡漾,水天一色,一碧万顷。遥望秀山,峰峦叠翠,紫烟缭绕,岚光欲滴,使人顿觉爽气袭来,神怡心畅,胸襟为之开阔。就在这幽美静穆的环境里,纳训度过了他在纳家营小学三年的学习生活。
每当读书困倦,或孤独苦闷时,纳训总喜欢在清真寺大院中溜达、玩耍,以消困解烦。有时,则独自一人悄悄爬上叫拜楼,放眼湖山,俯瞰村景,怡情遣怀。眼前的明丽山水深深吸引着他。一颗童稚之心,常陶醉在这美好大自然的怀抱中,与大自然融会在一起。远处的碧水、蓝天、青山、原野,近处的村舍、小巷、袅袅炊烟,以及清真寺的大殿宝顶和绿树、楼阁……都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中,从此在他心底留下深挚的永不磨灭的情结。
纳训热爱故乡这宁静、幽美的田园风光和山水景色。无论他后来远在异国他乡还是置身遥远的北京城,故乡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牢牢盘踞于心,梦魂牵绕,挥之不去,乡恋之情从未断绝。直到晚年,仍尝有“莼根鲈脍之思”,尝有“还乡居、终老故土”之悠悠念想。
纳训更热爱生活在这块热土上的故乡人民,他心里无时不系念着远隔千山万水的乡亲。1970年通海大地震,他闻讯后,立即从数千里之外湖北文化部“五七”干校赶回家乡。在这次地震中,他的兄长们家里都受灾极为严重,其四哥即亡故于此次地震。并且此时,他的被“遣送”下乡的妻子正领着儿女们在纳家营。然而,在将近半个月的还乡时间里,纳训并没有陪伴在震后余生、惊魂未定的亲人们身边,而是记惦着全体乡亲。他整天出入于临时工棚,挨家挨户问寒问暖,关心备至,热情看望、慰问受灾的故乡人民。
故乡的明丽山水,激发了他对祖国壮丽河山的无比热爱之情。当山河破碎、国土沦丧,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正践踏着祖国大地的时候,留学埃及的纳训,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爱国主义的烈火燃烧着他的心。他和马坚、纳忠等留埃同学一道,积极从事海外抗日救亡活动,为拯救苦难的祖国而振臂呐喊,奔走呼号,在金字塔下、尼罗河畔写下了回族儿女热爱祖国,忠于祖国和人民的动人诗章。
纳训的家离清真寺不远,出了院门往左拐,数十步即到。每天清晨,当清真寺悠扬的晨礼宣礼声一响起,纳训便从睡梦中醒来。不用母亲催促,他自己自觉地穿衣起床,等父亲从清真寺礼拜回来,他已洗好脸,收拾好书本和笔墨用具,准备到学堂去温读功课。
清晨的寺院分外宁静,听得见小飞虫嗡嗡的飞鸣声。偶尔,从繁茂的古柏枝叶间,传下来几声小鸟清脆悦耳的婉转歌唱,伴和着纳训琅琅的读书声。纳训常常在同学们陆续到学堂之前,就将阿訇和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读得滚瓜烂熟。当阿訇和老师叫学生起来背诵课文时,他总是比其他同学背得更熟,更自然,更流畅,因之常赢得阿訇和老师的表扬,也赢得了同学们由衷的赞叹和钦羡。
纳训生前,一贯做事认真,治学严谨。他的《一千零一夜》的出版译稿,每一章、每一节、每一行,都书写得工工整整,字迹清秀、端庄,很少有潦草或被涂抹的痕迹。这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和严谨的治学习惯,大概很早就开始养成,在纳家营经堂小学学习时已初见端倪。据其堂弟纳光显老人生前回忆,纳训每天很早就去上课,风雨无阻,从不迟到,从不早退,从不缺席。其听课很专心,背课也很认真,做作业正正规规,从来不马马虎虎、乱写乱画。每次考试,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故而深受阿訇、老师的赞赏。一次,马德富阿訇摸着小纳训的头,向纳训的父亲夸奖道:“人看从小,马看蹄爪。依我看,小光正二日(将来)定成大器!不信你等着瞧。”纳训的未来果真被老阿訇言中了。
童年的纳训还受到了故乡浓厚的宗教气氛的浸染、熏陶。在纳家营,穆斯林遵守的信仰、禁忌和“五功”(即“念清真言和作证词”“礼拜”“斋戒”“天课”“朝觐”五项宗教功课),纳训从小耳濡目染。其中,“斋戒”和每天五次的礼拜(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宵礼),以及星期五“主麻”日的聚礼和每年的“开斋节”“古尔邦节”两次会礼等,尤其是斋月中每晚灯火明亮、通宵达旦的宵礼和诵经,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培育了他深厚的宗教情感。
那时,纳训特别醉心的是,在清晨清真寺万籁俱寂的幽境中,聆听马德富老阿訇诵经。有时,老阿訇做完晨礼,独自坐在朝真殿里,朗声诵读《古兰经》。他那清亮而浑厚有力的喉音、弹舌音,那婉转圆润,时而高亢辽远,慷慨激昂,时而峰回路转,低沉苍凉的诵经声,曾磁石般吸引着纳训。
“宗教不同于迷信。迷信是无知,宗教是文化;迷信阴暗,宗教亮堂;迷信很丑,宗教很美;迷信低廉,宗教高贵;迷信是文盲加蠢,宗教是诗,是灵魂的倾吐,是哲学,是高远的境界”,“它能鼓舞人们生活在想象中,激发人们崇高、永恒的精神和虔诚之念”,它使卑微的心灵变得庄严、崇高、圣洁、尊贵、宁静而富于热忱。童年纳训在宗教的熏染中得到了精神的安慰、幻想的寄托和感情的升华。宗教,犹如心灵的灯塔,给了他“灵的烛照,魂的澄明”。他贪婪地汲饮着那淙淙流淌的清凉的宗教甘泉,他深深地呼吸着那圣洁的沁人心脾的宗教空气,贫苦的家境和艰辛的家庭生活在他心灵深处留下的阴影顷刻消释。每次,只要老阿訇那如歌如诉、令人回肠荡气的诵经声从大殿内传出,他就屏气凝神,侧耳倾听。这时,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而热烈的情感便从他心底升起,使他沉入一种最庄严、最神圣、最崇高、最佳美的境界中。那悠扬婉转、不绝于耳的诵经声,仿佛来自天外的绝响,摇曳着他的心旌,震撼了他的灵魂,激起了他对九重天外那天堂仙境的美妙的幻想与憧憬。于是,在他的心中,充满了对神秘、永恒的安拉的虔诚敬畏。
一个人在童年、少年时代所受的熏染,对他的性格和感情气质的初步形成,往往有着重要的影响,甚而会影响到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这时的纳训,充满了想要终生从事宗教事业,为宗教信仰而献身的难以遏止的激情。他渴望将来成为一位著名的经师、学者,他向往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用老阿訇这种庄严、纯美的诵经声赞美安拉,招引着千千万万的穆民走正道,戒绝邪恶,完美品行,从而步向天堂之门。
深挚的宗教情怀,强烈的信仰力量,激发、鼓动着纳训学习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经典的浓厚兴趣与热情。为着实现其希望与梦想,他坚持不懈,用心琢磨,着力学习、模仿老阿訇教读阿文的发音及声调。并且常常在放学之后,尾随在忙碌的母亲身后,模仿着老阿訇的声调,给母亲背诵几段老阿訇教读的《古兰经》经文。得到母亲的夸奖,看到母亲脸上绽出欣慰的微笑,纳训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与兴奋。
云南是一片民间文学的沃土,生活在这里的各族人民,都有着自己独具民族风格,魅力永恒,多姿多彩的民间文学作品。在纳训的故乡纳家营,每一座山,每一片水,每一块石头都有着神奇、美丽的传说,至今仍流传着许多激人向上、催人奋发的动人心魂的美丽传说和神话故事。从小受宗教氛围的熏染,以及宗教情感的体验,赋予了纳训丰富的幻想激情。早在童年时代,纳训即特别喜欢听父母亲和老人们讲述充满神奇幻想的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
每当夜色来临,虫声四起,这是农村人一天中最为难得的闲暇。在皎洁的月光下,在昏暗的油灯前,做完了一天艰苦的田间劳动的农人们,总喜欢围坐在一起,上下古今、天南地北地“冲壳子”(聊天),以此给艰苦而寂寞、单调的乡村生活增添些许情趣,使之“从中得到快乐、振奋和慰藉,使他忘却自己的劳累,把他的硗瘠的田地变成馨郁的花园”(恩格斯语)。
在这样的夜晚,小纳训总是兴致勃勃地缠着父母亲和老人们,要他们给自己讲故事。于是,他深深沉醉在父母亲和老人们讲述的神话、传说故事中。哪怕是“什么妖魔鬼怪、腾云驾雾的”,他也从不害怕,听得津津有味。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一颗富于幻想的童心,便超越时空,超越人神界限,在天地间自由地荡漾驰骋。那神奇迷离的妖魔鬼怪世界,那远古时代人与自然的搏斗,那腾云驾雾、斩妖除恶、机智过人、本领超凡的智者和超人,那风云际会、仁人志士血洒沙场的近代革命斗争,等等,无数美丽奇幻的动人故事使他迷恋,无数惊心慑魂的感人场面使他动情。其中,如努海圣人接受安拉启示,在漫天洪水中拯救生灵;如黑云彩巴巴为保护纳家营的优美环境,将狮子山铜矿化为黄牛;还有回民起义领袖杜文秀及其部将所进行的不屈不挠、艰苦卓绝的反清斗争事迹等,纳训都很喜欢听,并且百听不厌。特别是杜文秀大元帅为使大理城百姓免遭屠戮,视死如归,吞服孔雀胆,只身赴敌营,壮烈殉难的英雄气概和悲壮情景,曾一次次激动着他的心,使他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纳训后来曾情不自禁地感慨说:“我从小爱听老人讲故事。”“我的家乡云南是个多民族的好地方,各民族的民间文学丰富多彩,无数奇花异卉蕴藏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库中。”他曾经热情鼓励家乡“懂汉语的民族干部、民族青年”,努力挖掘民间文学瑰宝,大力“搜集、整理自己民族的民间文学作品”。可见云南民族民间文学对他的影响之深,以及从小保留在他心中的美好记忆难以磨灭。恩格斯曾说:“民间故事还有这样的使命:同圣经一样培育他的道德感,使他认清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利、自己的自由,激起他的勇气,唤起他对祖国的爱。”云南各民族的民间文学作品,尤其是回族民间文学的雨露滋养,陶冶了纳训的情操,丰富了他童年时代的思想及精神境界,培育了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和向往真、善、美,憎恶假、丑、恶的道德情感。同时,也进一步培养和激发了他对民间文学的兴趣,提高了他对民间文学艺术的鉴赏力。
也许,正由于纳训从小酷爱民间文学,并且对民间文学有着卓尔不凡的鉴赏能力,他在留学埃及时,才会对阿拉伯民间文学作品《一千零一夜》深感兴味,才能具有那样的艺术审美眼光,慧眼识珠,发现阿拉伯劳动人民创造的这部影响了全世界的文学名著所富有的巨大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艺术价值,从而产生了将这部不朽巨著翻译介绍给国内广大读者的强烈愿望,以及矢志将此宏愿付诸实践的巨大的内在驱动力。
如果说,一个人才的成长,除了自身具有的资质和必要的外来养分之外,还需要人们的发现和给予热情的关心、呵护和扶持,那么,纳训的堂兄纳光文,便是纳训这位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最早的发现者和关心扶持者。纳光文,这位不幸英年早逝的可敬兄长,在纳训刚刚开始的人生道路上,曾给予纳训无私的关爱和热情的护佑与扶助。这对纳训后来的成长,起了至为关键的重要作用。
1921年的夏天,纳训刚读完小学三年级时,远在昆明念经的堂兄纳光文回家看望老人。他看到纳训天姿聪颖,有悟性,谈吐不凡,又性格纯善,且好学内静,认为是一个可堪造就的经学人才。随即向纳训的父亲提出,让他带纳训到昆明求学。起初,纳训的父亲颇不以为然,觉得在纳家营学习也蛮不错,没有必要跑到昆明去学习。
纳光文的看法则不然。他认为,昆明的阿文教育和汉文化教育都较先进。就阿文教育来讲,其教学水平、教育质量都遥遥领先于全省各回族地区。纳家营的经堂教育虽然曾经也十分辉煌、兴盛,令世人瞩目,曾被人们誉为“出过一石二斗芝麻尔林”的地方,但“此一时彼一时”,今非昔比。如今,论学习风气、师资条件等,纳家营都赶不上昆明。单就阿文教师来讲,昆明可谓人才济济、经师荟萃。如田家培、纳明安、沙平安等阿訇,都是当今云南之经学名师。尤其是田家培阿訇,无论才华、经学问,还是德行、操守,都具有大家风范,是云南回众所公认的当代经学宗师。这样的大“尔林”,即在全国也屈指可数,不可多得。故如今,全省各地穆斯林学子都向往昆明,纷纷前往昆明求学,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又何况,昆明是云南省府之所在地,是大地方、大都市,文化环境优越,学习气氛浓厚,学生见识广、眼界开阔。而纳家营不过乡村一隅,文化学习的空气日渐淡薄,相较昆明,实在狭小、闭塞、落后,即便老师再有学问,教授得再好,学生也犹如坐井观天,视野狭窄,见识浅薄。在纳家营,读读阿文小学、中学倒还可以,若要更高层次的深造,还必须到昆明学习。
在纳光文看来,纳训很聪明,天姿不错,又勤奋好学,有上进心,定能往经学问方面发展,理应让他到昆明去学习、深造。他说,目前,“云南回教俱进会振学社”正准备在南城清真寺开办“高等中阿并授班”,学生既可深造阿文,又可深造汉文。如纳训去昆明学习,既可及早把基础打得更牢,更扎实,为将来报考“高等中阿班”作好准备,还可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开阔些眼界,增长些见识,这对他日后学问的发展,以及人生前途等,都大有好处,可谓几全其美。
经过纳光文的一番劝说,纳训的父亲态度有所转变。他觉得纳光文的看法有道理,同意让纳训跟堂兄到昆明求学。但考虑到纳训当时才刚满9岁,年纪太小,还未出过远门,且又自小多病,身体孱弱,担心纳训离开父母,还不能自我照顾,怕他“吃不消”(受不得苦),而父母亲又离得远,鞭长莫及,爱莫能助,“衣服破了没人补,有个头疼脑热也无人招呼”,于是,又有些犹豫,想“等过几年,把小学念完再说”。纳光文又进而引经据典,以圣人有关求学的训导、教诲,以及不少云南前辈“尔林”不畏艰辛,少小离家万里,远赴陕西、甘肃、宁夏等地求学为据,极力开导,终使纳训的父亲心悦诚服,欣然应允纳训去昆明学习。
母亲连熬几夜,给纳训赶做了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又给他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一天清晨,在蒙蒙的晨光和习习的晨风中,父亲将纳训抱上堂兄纳光文骑坐的马背,母亲也流着眼泪追着送行。马蹄沿着蜿蜒的小路向省城进发。马背上驮载着纳训父母亲的嘱咐和乡亲们的祝愿,驮载着纳训五彩的梦幻与希望。
从此,纳训开始了远离故乡怀抱,远离父母亲宠爱与庇护的艰辛的求学之路。
纳训,祖国文学译林中的这棵枝叶繁茂,苍翠翳荫,风姿独具的大树,就这样在故乡纳家营的深厚土壤中破土而出,并逐渐成长为一株茁壮的幼苗。
和纳忠一样,纳训是故乡纳家营的骄傲,故乡纳家营是纳训出生的土壤基础和成长的摇篮。他的资质,他的人格、品性、襟怀,都根源于故乡沃土的培植。先辈的光荣历史和精神传统,父母亲的优美品格,故乡特有的宗教文化氛围,纳家营经堂小学的启蒙教育,以及故乡绮丽的山水风光和美丽的神话、故事、传说……这一切,都为这株幼苗的成长提供了丰富的营养,而堂兄纳光文的关心和护佑、扶助,又使之得以吸收更充足的养料,得以承受更充分的阳光雨露的抚爱与滋养。
虽然此时,纳训,你还那么娇嫩、幼稚,但故乡已孕育了你的肌体,已培育了你的精神,已赋予你故乡土地一样的淳厚、朴实,赋予你狮子山一样的刚硬、坚韧,赋予你杞麓湖水一般的清纯、深沉与柔情。而今,你的根须已开始舒展,向着更加广阔的天地延伸。什么时候,你才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用你如盖的绿荫,回报曾生养了你的故乡土地,回报你深深热爱、无限眷恋的祖国和人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