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画展》展出的不仅仅是民族化了的油画,还有一大批现代化了的中国画。娴熟于画布、油彩的画家挥洒起水墨来,雪白的宣纸上,浓墨淡彩,铁画银钩,龙蛇腾跃,元气淋漓。是中国画?是西洋画?似是而非,藕断丝连,一个见所未见的嫁接变种,一个“混血儿”!似乎听得见梵·高的悲歌,又仿佛可闻八大山人的苦吟,不,都不是,这是吴冠中自己的声音:“洋洋土土,土土洋洋。”惊奇吧,赞叹吧,嫉妒吧,诅咒吧,一切都听之任之。见过原始森林吗?那里有参天大树,也有腐草朽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顽强的生命力,没有吸收丰富营养的百丈长根,没有与强敌竞争的本事,只有灭亡、枯死了事,谁也救不活它,浇上营养液,罩上玻璃罩,插上“禁止攀折,违者罚款”的牌子,起个“国色天香、独一无二”的名字,都无济于事;如果它真是良种,真有艳冠群芳的底气和勇气,那么,刀砍斧劈、人踩马踏也无所谓,从石缝中再钻出来,依然昂首天空、笑傲风霜。至于人们将怎样品评它、议论它,也无所谓,暂时编入“另册”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允许它报上个户口。人们还记得在50年代,黄胄那速写式的大写意人物画不被承认为“中国画”,而起了个诨号“彩墨”;人们更记得在60年代,李可染、石鲁等人的中国画被冠以“野、乱、怪、黑”四字,遭到严厉批判。但是,他们培育的品种都没有被“斩草除根”,在乱砍滥伐中顽强地活下来了,活得比“老牌正宗”的中国画更精神。中国画不是月盛斋的酱牛肉,不需要“百年老汤”,艺术的生命力在于创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如今,吴冠中大器晚成,后来居上,土土洋洋,洋洋土土,把又一个更新、更怪、更引人瞩目也更引起争议的品种捧在人们的面前。这就是80年代的中国画,给报个户口吧!
油画家“客串”中国画,脚踩两只船,并且大有定居水墨之乡之势,颇使人们不解。画家自己说:“我是木兰从军,男扮女装。”其中确有情势所迫的原因:他的那两间五口之家的斗室,画不了大幅的油画,画了也无处存放,于是为便于卷折收藏,而画起了水墨。其实,透过这层薄薄的雾霭,我们看到的是一颗千年的莲子,在经过了江南水乡的浸泡、西湖风雨的滋润、大西洋海风的吹拂、黄土地上粪筐的哺育,终于开出了奇葩。这是一对并蒂莲,一朵油彩斑斓,一朵水墨淋漓。“油画的民族化”与“中国画的现代化”,吴冠中一身二任,承担起双倍的负荷。而二者又同出于一源,植根于一土,都是东方艺术之花。窄里寻宽,小中见大,平中求奇,险处取胜;线的扩散与奔腾,黑与白的川流,虚与实的相辅,红与绿的对歌,抽象与写意的默契,古与今的交融,中与西的糅合,原始与现代的嬗变,爱与美的永恒……
这次画展,震动了正处于新旧交替时期躁动不安的画坛,开了一代新风。在此前后,贵州贵阳、四川重庆、山西太原、湖北武汉、辽宁沈阳、江苏无锡、广西桂林、广东深圳、浙江杭州、湖南长沙、江苏南京,天津、北京画舫斋纷纷举办吴冠中画展。中国的画坛跨入80年代,迅速形成了异彩纷呈、流派迭出的多元化时代,而吴冠中则成为公认的中国现代艺术的擎旗人。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吴冠中匆匆地奔走。西风瑟瑟的黄土高原,风沙蔽日的高昌古城,玉液琼浆的天山天池,绝壁夹江的长江三峡,绿水如黛的乌江天堑,幽篁森森的川南竹海,佛国洞天的云冈石窟,云遮雾障的黄山群峰……都曾看到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背着沉重的画具,在风云雨雪中不倦地开掘美的矿藏。夫人朱碧琴已经退休了,朝夕陪伴着他,把丈夫的事业当做自己的事业,把丈夫的苦乐当做自己的苦乐。那泥泞的土路和雨中的山峦都曾记得,她用自己的身躯为丈夫作画架,她撑着雨伞遮护着丈夫心爱的艺术作品……
吴冠中没有忘记江南故乡,人愈到老年,愈爱恋生他养他的地方。故乡已离得那么遥远,童年的情景却永远是那么清晰,仿佛是昨夜的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当他再次回到故园,竟感到不可辨认。土地不老,却改观了。原先,村前村后都披覆着一丛丛浓密的竹园、桑园,绿阴深处透露出片片白墙,家家都隐伏在画图之中。那是孩子们的乐园,兴致勃勃地钻进去,捉蟋蛑,采桑葚……一场大跃进,竹园、桑园不见了,像撕掉了帘幕,把村庄裸露出来,童年时心目中那曲折、深远和神秘的故乡消失了。昨天那嘁嘁喳喳的童声呢?昔日的小伙伴都已经老了。前面小路上走过熟悉的背影,猛回头,满脸的皱纹,那粗嗓门的乡音,那毫无顾忌的咳嗽声和大笑大骂,不正是……他正想叫一声“大伯”或“爷叔”,对方却惊讶地发现了他,辨认着他,叫一声:“老同学!”噢,原来不是他们的父辈,而是吴家祠堂里同窗共读的拖鼻涕、打赤脚的伙伴,如今已像父辈、祖辈一样苍老了。
物已非,人也非。父亲、母亲、姑爹、舅舅……都已经谢世了,吴冠中只在姑爹家的那个渔村里见到了耄耋之年的缪祖尧老师——他平生结识的第一位画家。如今,吴冠中成了大画家,启蒙老师却只能算个潦倒的乡村艺人了。他住在蜂窝似的人家的夹缝中,屋里建屋,几张破旧的芦帘围成了他暗黑的卧房,往日窗明几净的画室和把酒临风的名士不见了。缪老师卧病在床,望着远道赶来探望的学生,百感交集。人世沧桑,说些什么呢?他不愿意和当年的学生谈艺术了,学生比他懂得多,不能再“班门弄斧”,何况他现在也不能再作画了。他只想说说这位学生最关心的事、最怀念的人:“你父亲死于困难时期,与其说是病死,不如说是饿死的;后来我经过你家门前的河浜,看见你那瞎了眼的母亲自己摸着在河里洗衣服……”
吴冠中似乎又最后一次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在贫病之中死去了,没有等到党中央下令一律摘掉“地主帽子”那一天!他们的一生都在悲剧中度过,他们用乳汁和心血哺育了儿子,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回报,就像脚下的泥土,奉献了一切,却从无收获!
对于故乡的泥土,吴冠中觉得像父母的胸膛怀抱那样令他眷恋,令他歉疚。而他所能回报的,也只有手中的一支画笔而已。在他的笔下,故乡扩大了,不止是挑灯夜读的老屋,不止是听祖母讲故事的小院,不止是吴家祠堂周围的村落,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宜兴,它扩展到太湖流域、长江沿岸、江浙两省,那枕河木楼、石桥浜岸、渔舟渔网,那冽冽清流、欸乃桨声、香菱脆藕、鱼塘鸭群,那晨曦迷濛、皓月临窗、集市喧嚣、渔舟唱晚……处处都是他的家。他把浓浓的乡情凝聚于油彩、水墨,尽情挥洒,横涂纵抹,劲健的手一触到画笔,亲切的江南丝竹便从胸中涌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故乡啊,画家的母亲,听儿子为你奏一曲水乡之歌!
1980年,离开故土三十多年的赵无极归来探望祖国和老友。吴冠中到首都机场去接他,见面之后,彼此都觉得难以相认了。三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短的一瞬,可是两个小伙子都已变成了老人!早在60年代初,吴冠中曾经收到赵无极从异国寄来的一本画展目录,当他看到其中的一些画页时,猛然想起了童年时的梦:神奇的“扫帚星”带着闪光的长尾巴在太空中游荡,似龙,又似凤,忽而游入云层,忽而又沉没于乌蓝的海底……这正是当年吸引着他前往巴黎的美好憧憬,但终于没有在西方的星空寻找到自己的坐标,又回来了。而赵无极却从地面升上了天空,加人了那色与光的世界。三十年过去了,赵无极已经是国际上有数的著名画家之一,他的画展遍及欧、美及日本等许多国家的重要城市,许多重要的博物馆都珍藏着他的作品。
赵无极成熟了,成功了。他此次归国,是在法国文化部于巴黎大皇宫举办了他的三十年回顾展之后,又去日本东京出席个人展开幕式。借此之便,应中国美术家协会之邀到北京访问一周,“衣锦还乡”。那么,他的老友吴冠中的现状如何呢?
赵无极住在北京饭店,他急于到老友的府上拜访,看隔绝三十年之后吴冠中的作品。
这使吴冠中为难。不是没有东西可以让老友过目,而是“寒舍”实在不便接待客人。他这时仍然住在什刹海畔原北京艺术学院宿舍。历史的变迁使这里成了一片几乎被人遗忘的废墟,破旧的房舍年久失修,成为拥挤不堪的大杂院,已经辨不出前院、后院、正房、厢房,住户们各自随意改造,甬道上搭满了土堡似的“抗震棚”和小厨房,外人进来犹如进人迷宫。院子里连个公厕也没有。
赵无极执意要去。吴冠中推托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但有言在先:“你要事先上过厕所,不然,到我那里就不方便了。”
赵无极在他的带领下,穿过“土堡”群之间的缝隙,来到了老友的斗室。没有画室,没有书房,吃饭、睡觉、画画、写文章、备课、看书、会客,统统都在这里,和赵无极在巴黎的家恐怕没法儿比了。但是,身居陋室的吴冠中却并非一无所有,这里满屋子都是画,有浩劫时期“入土”又“出土”的“文物”,有近几年的新作,重重叠叠,塞满了一切空间。这是一座宝库,赵无极是为探宝而来的,这是最重要的。
在这座宝库里无法徜徉浏览。“你坐好,我给你拉洋片!”吴冠中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一张一张地向客人展示作品,这是惟一可行的观赏方式。
赵无极惊讶了,陶醉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小的陋室中藏着三山五岳、地北天南、大江长河、巨浪狂风,藏着一个神秘的宇宙。画布上的水墨意韵,宣纸上的大刀阔斧,东、西方精华的聚会,石涛和梵·高的对语,太阳和月亮的交辉,毫光四射的“彗星”曳尾长空!这是他的梦境,也是吴冠中的梦境,相隔四万里,离别三十年,两位老友却依然“异床同梦”,只是在梦中又各有千秋:一个若即若离,一个可触可摸!
望着老友的神色,吴冠中的心在默默地微笑:无极,我自信今天的会见无愧无悔。你已经看到了,这三十年我没有虚度!我知道,你的物质生活、工作条件比我优越,你的名气比我大,你的画售价比我髙……但你也知道,艺术家之间的差异不在这里,你心里在掂量我们彼此的分量和价值。不要说,彼此都不要明说,来日方长,这个竞赛还没有结束!
1981年年底至1982年年初,吴冠中率中国美术家代表团出访尼日利亚、塞拉利昂和马里,黑土地上古朴而又现代的艺术使他进一步洞悉艺术这个幽灵运行的走向,也进一步坚定了在黄土地上垦荒植卉的信念。归国途中,取道巴黎,短暂的逗留中,他会见了赵无极和阔别的朱德群、熊秉明。
在赵无极的画室,他细看了老友的不少巨作——正如去年赵无极在他的陋室探宝一样,这是一个回访,也是赵无极的回报,来而不往非礼也。一切客套全免,吴冠中全神贯注地看画。远看画中势,近取画中质。画中层次复杂,点线交错,层层掩盖而又互不相让,争吵推搡着要显露;透明、半透明和不透明的质感互相撕咬又互相补充,这些技法构成了独特的“赵腔”。地上正铺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大画,斑斑点点,布满颜色流动的痕迹。赵无极脚穿一双旧鞋,鞋上染了多层色点,那正是跋涉者脚上的“泥浆”,记载着一路艰辛、一路风尘。泼色巨幅作品已与泼墨邻近,这正是东方血统的西方画家晚年的成熟老到。赵无极同时也在宣纸上泼墨,又与吴冠中“英雄所见略同”。一座大山矗立在他们中间,相互之间没有商量,各自从不同的方向攀登,而当“无限风光在险峰”之际,又互相碰面了。
吴冠中正在评议客厅中张挂的赵无极的大幅泼墨,另一位老友熊秉明闻讯赶来了。三十年不见,他也老了,但依然是那副个儿不高、戴着眼镜的文弱书生模样。在和吴冠中握手之间,仿佛三十年的岁月倒流了。熊秉明当年没有和吴冠中一起回国。60年代,他曾写信给吴冠中,说自己为画室命名为“断念楼”,表明已经断绝了叶落归根的念头。那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和法兰西共和国还没有建交,彼此分隔在两个对垒的世界。吴冠中复信给他,说:“楼名‘断念’,正说明此念难断也!”果然如此吧?如今熊秉明担任巴黎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中文系主任,他是雕刻家,是诗人,又是画家。但无论在哪个领域,他总是念念不忘故乡云南马帮的魁梧铁汉,他的作品依然隐现出东方情调。他身居异国,还写出了专著《中国书法理论的体系》;他的雕塑既非泥塑又非石雕,而是锻打黑硬的铁,铁鹤、铁鹰、铁鸦,令人联想到八大山人的水墨大写意。他也是一个“混血儿”,老、庄和耶稣拥抱,《文心雕龙》和《荷马诗史》联袂,嵇康锻铁的铿锵和梵·高沉重的脚步声交响,一种超越国界而又连结世界的悲壮情感渗人他的创作。
巴黎还有吴冠中一直挂念的另一位老友:把他“拉”进杭州艺专的朱德群。这位大个子的徐州人,还是那么豪爽、热情、慷慨。1955年他来到巴黎时吴冠中已经离去,谁料再次相逢却一直等到年过花甲!三年前他曾经寄给吴冠中一本画册,全是他的抽象绘画作品,与当年的朱德群迥异了,但吴冠中仍然感到熟悉、亲切,正如阔别后老友来访,尚未见面,先听到门外嬉笑说话的声音,便知道是谁来了。如今是吴冠中来叩他的门了!
在朱德群的卧室,他看到了朱德群为夫人景昭所作的两幅油画肖像,那是朱德群刚到巴黎时的作品,分别于1956年、1957年春季沙龙中两次获奖。在他的画室,吴冠中看了他的大量抽象作品。像吴冠中接待赵无极那样,朱德群极耐心地一幅一幅翻给老友看。而奇怪的是,吴冠中全未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抽象绘画,他感受到的是中国山水画中气韵生动的美感。时而如登上了玉龙雪山,眼看白雪欲吞噬黑石,搏斗难分难解,引来喜鹊与乌鸦;时而如进入了故乡善卷洞,潺潺流水拍击着千层岩嶂,水中荡漾着灯光渔火,飘忽明灭;忽而跌人深潭数千寻,草藻沉浮,卵石隐隐,鱼跃水溅,一切被卷入了漩涡;忽而又如瞥见电殛丛林,火生原野,混沌宇宙中珠宝透出异光……作品大都无题,但吴冠中都看懂了,并且——在心中给它们命题:《奔腾》、《滂沱》、《蜿蜒》、《沉浮》……然而,他突然发现,有一幅是朱德群自己命了题的:《怀乡》!
朱德群在欧洲画派中已独树一帜,数十年来在法国和欧、美诸国多次举办个展,受到普遍赞誉,其成功的诀窍不正在《怀乡》之中吗?
2月里的一个下午,吴冠中和熊秉明一起走进了三十年前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店还是老样子,两人相对坐下,额头的皱纹对着额头的皱纹。
熊秉明告诉他:“有三个寓居巴黎的俄国人,他们定期到一家咖啡店相聚。围着桌子坐下之后,首先打开一包俄国的黑土,然后看着那黑土,喝黑色的咖啡……”
吴冠中立即意识到自己的疏忽:他为什么没有给秉明带来一包祖国的黄土!
两人默默地喝着咖啡,苦含着甜,甜含着苦。吴冠中似乎此刻才真正理解了秉明,三十年前分手,至今依然同心,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