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苍穹原野。晚间的一场秋雨,将暑热完全散去。风儿吹来,携带者水面上的凉气,慢慢的吹入屋内。正阳阁内,杨莲衣不觉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赶忙披了一层衣衫,起身去关窗子。
“太子殿下?”杨莲衣隔着窗子,便远远地看到楚云宏穿着一袭素衣,站在一丛早已枯萎的蔷薇架下发怔。莲衣唤了一声,不见楚云宏回答。她便知道,楚云宏定是为逝去的皇后伤心。
只是而今天气逐渐转凉,这么站在水池旁会冻坏的。莲衣忙从衣架上拿了一件披风,走到楚云宏身旁,给他披在肩头:“殿下还请节哀。”自小无父无母的莲衣,如今又失去家国,更是让她感触颇深。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楚云宏喃喃自语:“母后之死定有蹊跷。”“殿下慎言!”莲衣忙压低声音,制止住了楚云宏接下来的话语,“后宫素来都是是非之地,殿下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
这些年来,莲衣一直住在正阳阁内,细心照顾青鸾。随着时光的流逝,青鸾的渐长。她逐渐感到了危机,纵然楚君颢对西戎遗民采取安抚政策。可青鸾是西戎王妃的女儿,照例是不应该活在这世上的。
因为青鸾小,因为要安抚西戎遗民。所以青鸾才活到现在,不过莲衣还是按照婉凝说的,暗暗拉拢太子楚云宏。毕竟楚云宏做了皇帝,对于莲衣势必是有好处的。只是关于陈雪樱的死,莲衣也是知道一二的。她既要报答婉凝的救命之恩,又要向楚云宏隐瞒这个真相,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幸而婉凝不日将要出嫁离宫,幸而楚云宏与青鸾的关系甚好。这些所谓的侥幸,尽管可以暂时用时光去消弭。只是莲衣太清楚楚云宏了,他比他父亲的心思更加缜密。
比如说上次查找府库丢失的那一锭金子,证明王启波就是谋害公主的凶手,便是楚云宏出的主意。还有几天前,王连瑛让他去劝说君颢,早些下葬皇后的时候,他也的确是去了。
不过在楚云宏看来,他也疑心为何匆匆下葬皇后。坏了宫规不说,父皇也不去派人调查。他想着那次去劝说父皇的时候,想着父皇说过的话:“后宫之事,总要一个稳妥的人才好……”像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莲姑姑你说,父皇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楚云宏暗暗猜度,这个“稳妥”必是肯辅佐后宫,而不是掌控后宫。婉凝却不然,不仅将选秀一事把持着,还私自拆封军报,下达军令!
一旁的莲衣听着楚云宏的问话,却是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丝危机感。大约现在的楚云宏,对婉凝有诸多疑虑吧。莲衣暗暗握紧手心,她知道现在自己安逸生活来源于婉凝,所以她绝对不允许婉凝受到怀疑的。
“婉凝婚后必要搬出宫外,皇上才想着找一个稳妥的侍女在正阳殿,”莲衣笑着答道,“其实皇上也不必找,如今王妃娘娘回来了,她本就是正阳殿的侍女,仍司其职,岂不是更妙?”
莲衣口中的“王妃娘娘”便是纤云,即便婉凝离开皇宫。可是纤云还在,她可以随时向婉凝传递消息。而且后宫若没有了婉凝,必然群龙无首。毕竟有她负责后宫诸事,换一个人只怕也做不到这般妥帖,所以婉凝,一定会回来的。
风轻云淡,拂动着荷塘上的淡淡幽香。而今盛夏已过,荷花荷叶早已凋零。唯有几瓣枯萎的荷叶,还在风中飘零。莲衣坐在桌案旁,静静地为小青鸾缝制冬衣。明年二月,青鸾就满三岁了。
有风吹来,挟裹着淡淡的潮气。紧接着几滴雨席卷而入,莲衣伸出手来,看着细小的雨滴纷繁旋转。方才意识到,原来那些逝去的时间,都在这风雨中慢慢流转,一去不回。
“我去了王陵,”楚云宏才刚进门,便开口说出了这五个字。他始终是不甘心,按照宫规,下葬皇室贵胄需要等待三天后的。于是他便去了王陵,那里埋葬着他最亲的母后。
多少年过去以后,当楚云宏做上帝位的第一件事。便是下发圣旨,亲自为先皇后重新立碑,编写史册。他要弥补自己对母后的亏欠,纵然她不是自己的母后。可若不是认这个皇后为母,楚云宏也不会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去。
“殿下可曾,查到些什么?”莲衣头也不抬,一面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线头,一面用手抚平缝好的小袄。红艳艳的小袄上,还绣着一只高飞的鸾鸟,与青鸾这个名字很是相称。
是一件很好看的小袄呢,楚云宏不觉上前仔细看了看,钦佩与莲衣的绣工:“莲姑姑一双巧手,宏儿真是佩服!”看着他敬佩的神色,莲衣淡然一笑,道,“莲衣倒还真是希望,这双巧手,可以缝合殿下心口的伤痕。”
是啊,衣服破了可以缝补。只是这心口上的疤痕,如何缝补。楚云宏渐渐的变了脸色,伤感的摇着头:“王陵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查到……我是不是,很没用?”
才不过十一岁的小孩子,就想了这么多。莲衣不觉叹气的同时,反倒是庆幸起来。即便是查出陈雪樱是被婉凝毒杀,可没有证据,又去哪里寻找呢。楚云宏到底是小孩子,不足为虑。
可是很快,莲衣的这个想法,便被推翻了。她确乎忘记了一个人,便是被逼迫招供的长春宫侍女,蝶儿。她为了表明对婉凝的忠心,方才冤枉了江苓嫣,自己做了一回替罪羊。
而今蝶儿在哪里,莲衣定要找到蝶儿斩草除根才好。当初婉凝留下蝶儿的命,不过是为了多一个人帮助。殊不知,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静在王陵,可还好吧?”莲衣想要知道,如今何静是否有了回宫的法子。
昨天的时候,纤云便悄悄告诉她。说婉凝已经安排好了宫里的事情,一切便交给何静负责,那么何静回宫是必然的。莲衣必须要把所有知道陈雪樱被毒杀这件事的人,通通除掉。好为婉凝重新回宫,打通一条道路。
“静姑姑的精神很不好,”楚云宏记得去看何静的时候,何静的眼圈儿都哭肿了。她一直服侍皇后,又被罢黜钟粹宫领班,到这里守灵。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楚云宏的心里也跟着难受。
听着楚云宏的描述,莲衣心里便知道。何静很快要回宫了,这么冷的天儿若是病了,没个人照顾。那么回宫是很自然的事情,再者说来。还要何静负责这批秀女的去留呢,莲衣不觉心里暗暗欢喜,何静到底是个有主意的人。
秋雨连绵,席卷着肆意的秋风,来到这片寂静的宫苑。当婉凝撑着小伞,来到大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那个时候她正准备去探视青鸾,却被忽然叫到了大殿上。
好像是早就有了一种预示,婉凝看着眼前的场景。不觉心里明白八九分,朝廷只要有大事的时候,才会在大殿设宴。比如说迎娶中宫皇后,比如说征战而归的将军。征战而归,莫非是为此设下的庆功宴么?
大殿中间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红地毯,殿堂内还有两排编钟,司礼太监正用小鼓槌,敲击着曼妙的乐曲。随着乐声的响起,教坊舞女翩翩起舞。看着她们舒展着腰肢,在舞池中央舞动生命的韵律。婉凝的眼前有些模糊,她怔怔的站在门口。看着高高在上的君颢一副满足的笑,婉凝的心里有些酸疼。
难道,难道君颢叫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这些舞女在跳舞么?婉凝不觉在心底冷笑一声,如今皇后刚刚过世,宫里就大摆宴席。由此可见,君颢为皇后伤心,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将自己赶出皇宫罢了。
地毯的两侧,二十张小桌案并排分列两边。每只桌案上都摆放着香茗美酒,美味珍馐。“阿凝?你来了……”桌案旁有人唤她的名字,是萧易寒没错。他看着呆呆的婉凝,不觉伸手将她拉至身旁。
真好,在这样的环境下,还可以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婉凝笑着点头:“听闻萧郎此番大败陈国,顺手还灭了宋国。阿凝在此恭贺萧郎——”她说着,举起酒杯递到萧易寒唇边。
悲伤么,那就让这本悲伤延续下去。既然君颢都不在乎自己,自己又何苦执着于此。痛苦本就根源于执念,如果没有了那份执念。是不是可以,暂时摆脱苦海的纠缠,让自己的心好过一点。
辛辣的液体慢慢入喉,婉凝只觉着心口都在滴血。幸而萧易寒凯旋而归,不然败兴回来的话,君颢不仅要问罪。怕是还要将自己也拉入其中,那时可就是“涉嫌谋权”的罪孽了。
雨声渐大,噼里啪啦敲打在窗户上,叮叮咚咚坠落在琉璃瓦上。天色都是阴暗的,才不过是上午的天气,却好似午后黄昏一般。缥缈的乐曲悠然,君颢清清楚楚的看到,坐下的婉凝和萧易寒在说笑。
那一刻的君颢,心里是后悔着的。他后悔不该唤婉凝过来,后悔应该早早的打发了萧易寒才是。很是奇怪,不是说好的给他们赐婚。怎么忽然,现在竟是开不了口。
他一杯又一杯的饮着酒,任凭苦涩而又寒凉的酒水,在唇齿和咽喉间来回翻动。继而一遍又一遍的浸染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伤心而又愤恨。只是说出来的话语,又怎么可能收回。
“还未拜堂成亲,便这般亲密无间了?”君颢慢慢放下酒杯,说出的这番话语,倒像是讽刺一般。他挥手示意乐曲停下,舞女也暂且离开。大殿之上,众人再次将目光聚集在婉凝和萧易寒身上。
周围鸦雀无声,婉凝更是看到了君颢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曾几何时,婉凝从那双眸子里,读出了那份不忍和离别。只是这次,怕是再也没有挽回的的余地了。
良辰吉日,就定在明天午后。婉凝听闻宫里早已备下了嫁衣,还有丰厚的嫁妆。这倒是君颢看得起她了,也罢。她起身一杯酒以示感谢:“奴婢多谢皇上,酒水叩谢皇恩——”
两杯酒,两颗心。一如窗外凄冷的秋雨,拍打着微黄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战栗,继而打入荷塘,再也寻他不见。孤独,无助,都在此刻消沉无踪。谁还会记得,尘封于土中那颗沉睡的栀子?
雨声渐小,雨泥花落。潮湿的气息弥漫整间屋子,婉凝辞了萧易寒,慢慢的走在碎石小径。雨滴在枝叶间,晃动着晶莹剔透的光泽。薄薄的凉风拂动着她的青丝,小径旁的湖水中,投射出一个人熟悉的影子来。
枣红色衣衫,衣衫上用银线绣着云纹龙图。腰间束着米白色汗巾,丰神俊朗的身材。让她不敢回头,只怕那是一个梦。亦不忍出声,唯恐碎了她,碎了这片琉璃琥珀的梦境。
“你恨朕么?”他缓缓吐出这四个字,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婉凝的周身。她第一次,从君颢口中听到这个“恨”字。即便是以前君颢屡次将她赶出宫去,她从未对君颢产生恨意。
只是这一次,却让婉凝的脑子乱乱的。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是风雪下君颢孤寂的背影,一会儿是灯烛下伏案读书的君颢,一会儿又是与自己颠沛流离的那个患难男子……
尽管事情过去很多年,婉凝依然不会忘记。那个陪伴自己度过了许多岁月的男子,他教会了自己许多东西。比如读书写字,比如军事权谋。只是事情到了最后,却怎么也回到当初。
她终是不忍,慢慢回过头的瞬间。可以看到君颢期待的眸子,婉凝知道。君颢一定是在期待自己可以改变些什么,或者就此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此次东麓大胜,还拿下了宋国,婉凝的谋略何错之有。
大约便如纤云所言,婉凝唯一的错处,是不应该自作主张。她的眸子不再清晰,却被君颢紧紧抓住双肩:“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朕,守着朕!凝儿,朕离不开你,离不开你的……”
“回不去了,”婉凝慢慢的推开君颢的那双手,心碎如初的说出这四个字来。君颢当众将她赐予萧易寒,所有的朝臣都知晓。这分明是,重新推举萧易寒为将军,留守京都镇守城池。
君颢可以为了婉凝,不计前嫌册封萧易寒。可以为了婉凝,让萧易寒到京都为将,不再去往边关苦寒地带。只要婉凝肯点头认错,那么之前承诺过的,保证萧易寒留在京都的话,是作数的。
还是很久以前,婉凝就曾求过他。要他保住萧易寒的命,将功赎罪也好。如今萧易寒灭了宋国,可谓是头功一件。关于赐婚一事,君颢着实后悔。他将手中的血玉簪,准备插在婉凝的发髻间:“就只当,从未发生……”
“可我已经,是萧郎的妻子了,”婉凝口是心非的言语,让君颢慢慢松开了手臂。血玉簪,也在此刻失去了光泽。她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着,“明日凝儿便要出嫁,正阳殿留了纤云服侍。还请皇上,保重——”
可不还是在乎自己么,如果不在乎。婉凝为何安排纤云留在正阳殿?纤云是婉凝的贴身侍女,不让她跟在身边,却让她留在宫里。瞬间的关怀,让君颢紧紧握着那根血玉簪,对于婉凝,他亏欠的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