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半个月,便是中秋了。天气逐渐变得凉爽起来,仰望苍穹。辽阔高远的天际中,总是飞过一排排南飞的大雁。它们叫嚣着振动着翅膀,飞往南边过冬去了。苍白的北方,仿佛是一下子失去了某种生机。
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烛火也开始微微摇晃,婉凝起身剪了剪烛火,烛芯越发亮了起来。她静静的站在一边,垂手侍立。桌案那头,是君颢批阅折子的一方天地。
这么多年以来,每逢婉凝值班的时候。她总会安静的站在一边,或是用小炭火温热着那碗米酒。如今天气凉了一些,米酒更是要趁热喝这才好。只是这几天,宫里忙着值班陈雪樱的丧事,君颢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婉凝偷偷瞥了一眼君颢,微弱的烛火后。是成堆的奏折和书卷,君颢手中的那支朱笔,仍然是认真细心的批阅每一本折子。如今陈国忽然来袭,这是君颢所始料不及的。
“凝儿若为男子,必为将为相!”君颢看似随口而说出的话语,却让婉凝的心头一震。是了,边防大营失守,王启波退守酸枣。如此军机要事,君颢岂会不知?这番话,可见是在刻意讽刺婉凝了。
冷静一如婉凝,她跪在地上,低声答道:“奴婢未得皇上恩准,私自拆看军报,做主退守酸枣。一切都是奴婢一人之责,与他人无关。只是军报紧急,皇上又在忧心皇后之事……奴婢只是要为皇上分忧……”
“萧易寒如何,会出现在酸枣?”君颢冷冷的将一份奏报,扔在婉凝的眼皮子底下。婉凝赶忙来回翻看,果不其然。晌午的时候,萧易寒就连同王启波,与陈国的士兵,在酸枣打了一个平手。
婉凝心里一惊,各种疑虑纷乱心头:萧郎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得知酸枣有难?那个时候的婉凝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儿。萧易寒的忽然出现,必会让君颢怀疑是自己,暗中与萧易寒书信来往。
那么照此推想下去,救走江苓嫣引发两国征战的萧易寒。是不是,都是自己在背后指点?而且自己与江苓嫣又算是姐妹,不然,已经远走高飞的萧易寒,还怎么会回来支援酸枣?婉凝的心儿,此时紧张的漏跳了几拍。
这个时候的婉凝,所做的事情应该是顾全大局。而不是为了所谓的“私自做主”四个字,而让东麓陷入困境。何况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是东麓打败陈国。那么君颢定然不会责罚自己。
“朕是不是,应该嘉奖你呢?”君颢放下手里的朱笔,然后慢慢的走到婉凝的跟前。在君颢看来,自从复国以后,婉凝似乎变得越发胆大妄为起来。好像做什么事情,从来都不与自己商议。
犹记复国之初,洪灾来袭,百姓受苦。婉凝与自己共同到街头,给百姓分发粮草和药材。还在后宫,熬夜缝制冬衣。那一刻,君颢的心里是温暖的。他时常在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好像萧易寒入宫后,婉凝与自己的关系越发疏远起来。尤其是梁玉珍行刺自己之后,婉凝竟是狠心,不肯来看自己一眼。还时常到长春宫去,支支吾吾的像是有所隐瞒。
即便是后来,春耕的时候和好如初。君颢仍旧是想着,为了不再让婉凝受伤害,尽早给她赐婚,好让她离开皇宫。她不仅不肯离开,反而联合梁玉珍、萧易寒一起,将江苓嫣逐出了后宫!
自然,关于这一件事儿。君颢对婉凝还是感激的。可是江苓嫣是陈国索要的人质,最后却是被萧易寒救走。婉凝在中间,是不是又掺和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君颢越发的疑心重重。
而今陈雪樱猝死,婉凝却要急匆匆将其下葬。完全乱了后宫宫规,不仅如此。还背着自己私自拆看军报,这哪里是一个御前侍女所做的事情?君颢看着跪在地上的婉凝,心里越发的愤恨不平。
夜色浓如墨,淡淡的点染暮色这块儿空旷之野。冰凉的地板,不断传来丝丝寒意。从门缝里吹过来的冷风,更是一寸一寸侵袭婉凝的肌肤。她跪在地上的双膝,已经是麻木不堪。
还是才入宫的时候,自己得罪了江苓嫣。而被迫受罚,跪在九秋冷雨下。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的双膝就已经受了寒气。偶尔天气稍稍凉一些时候,婉凝的膝盖就会酸疼酸疼。
跪了有多久了?婉凝不知道。她跪在地上祈求君颢的谅解,却得到君颢这么一句冷语:“与陈国战事结束,朕便将你送上花轿!”是在警醒自己太过多事,还是觉着自己已经无用了。
婉凝凄然一笑,以额叩地:“奴婢,多谢皇上圣恩!”她用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扶着旁边的大红石柱。艰难的站起身子,只是双膝酸疼得很。她只好弓着身子屈着双膝,一步挪似一步的往前走去。
正当她想要伸出手来,捡起地上被扔的奏报时。却听到君颢冷冷一句:“正阳殿以后再用不着你,你只管养好你的身子,安心等着出嫁便好!”这句话,可是在说自己么。
那一刻,婉凝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手中的奏报,轻飘飘的滑落在地。真是讽刺,当初自己含着莫大的委屈入宫。只为求得一份尊严,谁晓得到了最后,却是落到这般田地。
“都说伴君如伴虎,奴婢而今总算明白了这句话!”婉凝咬着牙,满眼含泪的说出这句话来。在她入宫的这些个年头,曾用自己的一双眸子。换来君颢的性命,曾用自己的青春年华,守候在正阳殿许多个日日夜夜。
如果不是舍不下君颢,如果不是舍不下东麓,婉凝早就和萧郎一起浪迹天涯。却仅仅因为自己的一份私心,便毁去了自己的所有前程。那么之前自己所做的各种努力,都全部不作数了么。
那么她和君颢的感情呢,是不是也要化为乌有了。小的时候,萧易寒就曾辜负了她的等待。而今面对君颢,却要将自己彻底摧垮。可,冬夜守岁算什么,雪后许诺算什么,玉池共苦算什么,春耕又算什么!
罢了,罢了。她始终都是一个小小侍女,怎会斗得过所谓皇权。她再次叩谢皇恩,抽出鬓间的血玉簪,勉强笑着:“物归原主。”然后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正阳殿。回身望着“正阳殿”三个大字,忽然觉着越发陌生起来。
纱帐后,烛火微微摇。君颢看着桌案上的血玉簪,通体血红。好似一朵艳丽的血莲花,不时闪现出婉凝清丽的笑。是了,这根血玉簪跟了婉凝多年。隐约间,夹杂着婉凝的笑靥如花。
君颢以前总是口口声声说,要把婉凝嫁出去。甚至于都下了圣旨,却都被婉凝退了回来。那一刻,君颢的心有些疼:“朕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过绝情?”可他是东麓的帝王,楚氏皇族。绝对不可以,容忍一个侍女代理朝堂。
黄昏日落,云霞满天。烟柳在晚霞的映衬下,仿佛是夕阳中的新娘。池塘中的浮萍上下荡漾,沉浮几多岁月痕迹。小小的暖阁内,茜纱窗下,是一片静谧而又孤独的时光。
身为御前侍女的时候,忙的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偶尔偷偷眯一下眼,也觉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今总算是闲了下来,可以做做刺绣什么的。大约这才是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情吧。望着笸箩里的针线,她才要拿起针线的时候,却又慢慢的放下。转而又拿起一旁的书卷,翻了几页,总归是百无聊赖。
窗外秋叶凋零,草叶枯黄。她站起身子想要去御膳房熬制米酒,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止住了脚步。是了,正阳殿已经不再需要她了。她也不是御前侍女了,过不了几天,她就可以离开皇宫了。
独倚门槛,望着那条熟悉的长廊。以往黄昏时候,她总会准时端着米酒送过去。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变过。而今要她闲下来,她却总觉着少了些什么。这个时候,君颢定然在批阅折子了。
可是谁给他送米酒?安寝时谁给他铺床?谁给他宽衣?起夜的时候谁给他端茶?“八月十五中秋节,就是第二批秀女拣选了……”陈雪樱的话语犹在耳畔,让婉凝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
她怎么会忘记,当初遴选秀女的时候。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不管怎么说,正阳殿都需要一名侍女的。看来是自己想的多了,她不觉轻轻一笑,转而重新坐在椅子上。
“这可要怎么说?”说话之间,但见纤云匆匆走来。晚饭的时候她就听说,婉凝被逐出了正阳殿。连药都没顾得上吃,这才急忙赶过来。在纤云看来,以前纵然是婉凝再有过错,君颢也只是小惩大诫罢了。
然则这一次,看来君颢是动真格了。据后来纤云回忆,礼部已经准备了嫁衣还有花轿。就连钦天监那里也都选好了日子,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纤云感到惶恐,自己才刚刚与婉凝相见便又要分离。
看着纤云焦急的脸色,婉凝不觉淡然一笑。抚着她憔悴的脸庞,说道:“我早知会有这一天,却不曾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她顿了顿,又问道,“皇后的后事办得如何?”
“姑娘怎么,还操心这事儿?”纤云一提起来,便很是生气。这几天在宫里休息的时候,纤云就隐约听人说起。婉凝自复国之后,擅自做主了许多朝中之事。为此,君颢才会大动肝火。
毕竟,后宫不得干政的组训,是一条不可碰触的红线。还有婉凝着急要下葬陈雪樱,酷刑对付蝶儿,更让君颢气恼。罢黜了她的御前之职,就是要婉凝以后明白自己的身份。怎么如今,还不明白呢。
婉凝耐心听完纤云的话,然后静静的沉默了一阵子。随后叹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起初留在宫里,是为对付江苓嫣。而今江苓嫣已除,我自然宽心。只是那陈雪樱……”
流云一缕,幽幽诉说着婉凝的心事。那些曾经的过往对于婉凝而言,从来没有后悔过的事情。如果楚云宏将来登基,太后便是陈雪樱。在婉凝看来,陈雪樱和楚云宏有今天的地位,都是她一个人的功劳。
为了以后能够辅佐楚云宏,也为了不让陈雪樱的身份暴露,婉凝才会毒害陈雪樱,嫁祸蝶儿和江苓嫣。按照她自己的说法,也无非是为了斩草除根。何况陈雪樱受了蛊毒,如此也可以少受一点痛苦。
那么如今离开皇宫,也可以算是君颢留给自己的一条活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纤云不禁为婉凝的命担忧,只为了报毁容之仇。为了自己的私心,却要连累这么多人。这并不是当初,她所认识的婉凝了。难道后宫真的是一个大染坊,可以把人心也都渲染?
薄暮九月,白露时节。霜染寒窗,静谧夜色。那些逝去的往事,深深烙在婉凝的心头。她不会忘记,自己在表叔家寄人篱下的滋味。她不会忘记,被江苓嫣侮辱谩骂,毁容的那些时日。
仇恨早在几年前,便已经生根发芽。想要挣得美好的未来,她就必须要付出。遇到君颢的时候,她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一生。只是她忘记了自己是侍女,君颢是帝王。
“皇后已经下葬王陵,姑娘可以放心了,”王连瑛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暖阁告诉婉凝这个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婉凝已经失去了权利,可他还是有一件事情要求婉凝的,“姑娘答应老奴的,可以兑现么?”
婉凝轻轻拍了拍手,但见门帘子后的纤云早就飞奔出来。跑到王连瑛的跟前,泪眼涟涟的哭泣:“叔父,云儿,云儿以为见不到叔父了……”“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连瑛此时,也是老泪纵横。
一旁的婉凝,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纤云和王连瑛诉说亲情之苦,心里感到甚是辛酸。她自小没了父母,现在又被君颢抛弃。便是萧易寒回宫时,也从未对她说起,那一刻的婉凝,仿佛是一尾漏网的鱼。
“王连瑛,我让你们叔侄相见,你又如何答谢我?”当初婉凝一直藏着纤云,就是要拉拢王连瑛,这个在朝中颇为有威望的太监总管。再加上太子楚云宏,与纤云的女儿颇为亲密,这一层关系可以让婉凝重新做回御前侍女。
婉凝不甘心就这么离开皇宫,她从来都不是软弱之人。这些年来在宫里,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若要得到便要付出,哪怕必须不择手段。不然别说被逐出宫,就是性命也很难保。
自然,婉凝的这番话王连瑛也是听得非常明白。他抹干眼泪,拱手道:“云儿这些年,承蒙姑娘照顾。老奴委实感激,姑娘如今虽说不是御前侍女。可是老奴看得出来,姑娘早晚还会回来的。”
这番话,可不是恭维的话。王连瑛在宫里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婉凝这样的女子。宠辱不惊,云淡风轻。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的便是这样的人。所以婉凝听了这话,很是满足。
“如今陈雪樱已死,宫里便只剩下了一个人,一件事,”婉凝一一述说,“蝶儿是江苓嫣的侍女,如今已然招供表明她的忠心。可是这个人,还劳王公公费心。七天之后,第二批秀女拣选,就交给何静去办。”
措辞严谨,话语条理清晰。丝毫看不出,婉凝所谓的悲伤情节。王连瑛点头领命,却又皱眉道:“只是如今,何静被派往王陵守墓。”守墓?定然是君颢所安排的,他这是要斩断婉凝的左膀右臂呀。
此时此刻,婉凝的心里对君颢甚是恼恨。都已经罢黜了自己的御前,怎么也不放过这些小侍女?看着婉凝怒变的脸色,王连瑛提醒道:“皇后刚刚过世,皇上必然没有心情再去选秀……”
“王公公所言有理,”婉凝若有所思,“何静为掖庭姑姑,负责秀女的去留,这个理由足以让她回宫……”后宫事宜素来有皇后和御前侍女主管,而今皇后不在,便只有御前侍女负责,于是婉凝仍然是大权在握。
安排完宫中一事,婉凝只觉着头脑发昏。她挥了挥手,示意王连瑛可以退下。纤云将婉凝扶到软榻上,给她揉捏着太阳穴。谁道王连瑛本来想要试探婉凝的心,竟是如此有魄力,他决定追随婉凝,卖给她一个消息。
“我东麓大胜,边防大营也夺了回来,”王连瑛笑着道,“多亏姑娘的计谋,才让东麓转危为安……只待他们灭了宋国便可凯旋……”“回头让王启波来见我,”婉凝此时,只想将王启波拉拢身边,有兵权还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