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是五个月前的一个早上,泉记得很清楚,正是七月八日,是个普通的日子,不过,它的头一天却又是让大家刻骨铭心的日子,它把一个耻辱刻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上。
不过,那天早上到没有什么,就连天气都与过去相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泉也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妹妹也如平时一样去那所女子中学读书。妹妹喜欢文学,想上女子师大,她的成绩也是没有问题的,在她们学校名列前茅,人也长得十分漂亮。
泉是北平音乐专科学校的高材生,已经有几个大乐团看中他了,只要毕业就能有工作,这在当时毕业就是失业的情况下,他简直是幸运儿了。
北平的街头依然一片平和景象,虽然大家都知道,在离城不远处的庐沟桥还在打仗,可那炮声远着哩,依人们的话来说,就是当初八国联军都没有把北平占领,几个小日本算什么。泉对那些议论聪耳不闻,这与他无关,他一心只想学钢琴,只想当一个出色的钢琴家,如果能出国深造到也不错。
他也激昂过,那年北平城各大学暴发学生运动,大家情绪激昂,他也被唤起激情,可第二天,他被老父反锁在家中,想着同学们都参加了这样的运动,想到自己会被别人说成懦夫,他哭了,但无论他哭泣请求,父亲依然不动心,他只好拿出他的曲谱练习弹钢琴,把外边的风云关在门外。那天,警察打人了,许多学生被捕,许多学生受伤。
好多天他都没有上学,等他上学,却发现好多同学都没有来了。许多同学指责他是懦夫,他便用冷傲的目光回应他们,并且更加发愤学习,成绩一直列于前茅。
他不知应该感激父亲,还是。
就在他边走边想着过去的事情时,他到了学校,走进了礼堂,一进礼堂,那种激昂的气氛又出现了,那是大家集合在一起唱的抗战歌曲所激起的情绪,那是火山暴发一般的激情,是两年前爱国学生在宣传口号中所提的,整个华北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激情,而对于泉他们来说,那是整个中国放不下一架钢琴的激情,可是激情过了,钢琴依然放下了,书桌也放下了,北京人依然过着寻常的日子,他们依然弹着琴,父亲依然教着他的古典文学,而老北京依然喝着茶,蹓着鸟,唱着小曲。
可是,此时泉却感觉到那过去沉睡的激情再一次被歌声唤起,华北真的无法安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北平依然无法放下一架钢琴了。那歌声排山倒海像是要冲破礼堂,冲向云霄,也把青年人的激情带上云霄。
一会儿是“同学们大家起来,”一会儿又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再接着又是“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一会儿又是忧伤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着唱着,东北的学生哭了起来,可哭声又淹没在另一群人激烈高吭的歌声中“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们也不怕有人来干涉,可看看校长,那校长并没有干涉的意思,这些歌都是流行的,到处传唱的,音乐学院不唱歌是不可能的。泉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毕竟是年轻人,毕竟身上的热血和激情还存在,如果没有处在这样的环境,这种激情就被压抑了,可到了礼堂,他的激情却被音乐点燃起来。
一位中年人,教育局派到学校的督学走上台示意他们安静,过了一会儿,场内安静下来。
中年人宣布毕业典礼开始,照例是校长督学还有北平各级政府讲话,他们的讲话都很冗长乏味,没有一个想听,大家开始议论起来,天南海北的说起来,直到老师干涉。
等这些政要讲完话,开始表彰优秀学生,自然,泉是第一名,可第二名的学生却是一个让他想不到的人,李涛,那个经常缺席的高个子男生,那个动员他参加一二九的男生。不过,他没有来,听说他病了,当然,泉是不相信他病的话,他又不知道在哪里了。可是,这歌声中缺少李涛的声音让他感觉到不习惯。难道李涛走了,去了那里?
泉走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优秀毕业生的奖状和毕业证。校长握着他的手。他很平静,好像这些在他意料之中,他向校长和老师深深鞠了一个躬,又向台下鞠躬。
场下的同学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第二名没有来,另一个同学帮他代领了奖状,校长也没有说什么,他与获奖的学生一同留影。不过,泉还在想那个叫李涛的男生是怎么样考第二名的,他的钢琴也弹得很棒,可他们家境贫寒,他又经常缺席,是怎么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呢?不过,他也不再多想。
校长告诉他们,学校还有一些事情要麻烦大家,希望大家在暑假不要走远,要随时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