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雨桐周末要去看她的丈夫,在离本市二百公里的监狱,他自己驾车,去的时候带着她的学生——个喜欢绘画的名叫康永进的高个子少年,十七岁,正在上高中,周末去詹雨桐那里学画。她出远门时总是带着他,他充当她的“保镖”,为她的人身安全保驾护航,两个人出门总比一个人安全。他们把需要带的东西放在后备箱,她还让男孩给家里撒了个谎。男孩告诉他母亲他要随老师到山上写生,不过他们还真的去山里画过几次,母亲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孩子的话。有一段路没有修好,车辆又多,尘土飞扬,刚买的新车就被灰尘淹没了。路上跑的都是一些拉石料的大货车,路不好走,车上装满了石料。
大货车哼哧地一步一步往前挪。詹雨桐加大油门继续前行,路边的草地上一只短尾巴的山羊正在吃草。开了一百多公里路,詹雨桐决定停下车吃饭,在一个民族特色的餐厅门口停下了,老板娘把他们让进了屋,餐厅里没有客人,一个十人的桌子上坐了两个人,雅座的墙上有两幅画,一幅画上画着两只胳驼,两只骆驼一只有驼峰,另一只没有驼峰,叫单峰驼。詹雨桐认识骆驼,她说,有驼峰的是家骆驼,没有驼峰的是野骆驼。画上没有画草地,它们站在荒地上。骆驼对饥饿的耐受力很强,画上面没有画任何它们想要吃的东西。另一幅画上有一群马,几乎所有的马都是屁股对着看画的人,马群簇拥着站在绿色的草原上,远处有群山环绕,群山是画家用凝重的笔调画的,看起来好像沉睡了几千年。马群面对群山,等待着牧人的召唤。
一会儿工夫,桌子上摆上了铜锅奶茶、风干羊肉、血肠和一盘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的大块羊肉。铜锅奶茶煮开了,他们每人盛了一碗,奶茶里有炒米、肉丝和酸奶片,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羊肉盘里放了两把蒙古刀,刀子是木头柄的,用来切煮熟的羊肉。詹雨桐一边吃一边给康永进讲起了她的身世:
“我上了半年美术学院就退了学,原因是我母亲突然去世了,没有人来照顾瘫痪了的父亲。父亲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瘫痪的,他是铁路上的一名铁道工。一个寒冷的冬天,雪下得很大,铁轨被积雪覆盖,父亲手里提着扳手沿着铁路检查道钉,脚下的石子打了滑,脑袋摔在了铁轨上。那时还没有手机,他无法与同事联系,他冒着大雪,脑袋上流的血都凝固了,从铁路爬回了值班室。同事迅速把父亲送进医院,但父亲从此再没有站起来,母亲照顾了父亲三年,最后母亲因积劳成疾去世了。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照顾父亲的重担便落在我的肩上,我在美术学院里只学了些理论知识,还没来得及学速描就被迫告别了老师和同学。父亲的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他嘴里始终说着一句话:‘是我害了我的娃!我怎么不快点死!’他寻了几次短见都没有成功。一次,他趁我不在家,从床上故意摔在地上,摔得满脸是血,每一次自杀都是一次自残,更加重了父亲的痛苦,邻居大妈对父亲连劝带骂:‘你这样做,你知道孩子有多难受,孩子退学照顾你,你却做傻事,你对得起她吗?’
“照顾父亲时,我才明白母亲生前是怎样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伺候瘫痪的病人没有力气是不行的,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自杀的念头,每天三次每次一片的药,他一顿吃了一整瓶。等我买菜回来时,父亲已经气绝身亡,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我知道他了却生命是想让我重返校园,但我对生活失去了勇气,在照顾父亲的那段时间里,我却没有放弃过画画,我把美院的课本变成我自学的材料,我画了无数张肖像画,再后来结了婚……”
去监狱要经过两座县城,中途走错了路,她走到一条破旧不堪的旧路上了,路上都被拉石料的车压坏了,过了高架桥,才看见一个小镇,小镇很安静,没有太多的人,有几辆车跟在她的车后面。再往前走就是施工现场,几个工人将路挖断了,一堆土横在路中央。她前面的一辆皮卡车正在掉头,她也赶紧打了个掉头,她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的路很窄,掉不过头就麻烦了,弄不好被后面的车堵住就出不去了。她从原路返回,紧接着上了高速,又一次走错了路,她向机场方向开去,那条道是机场专用线,机场四周都有保安在站岗,她在机场的西北角找到了通往县城的入口。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她最不适合在高速路上开车,她觉得头有点晕,她有低血糖的毛病,她必须慢慢地开一时速六十公里,不能再超速了。去年给一个朋友接亲,她因为开得慢被思在最后面,她晚到了半个小时,当她把娘家人拉到新房时,鞭炮已经放完了,地上全是淡红色的纸屑,还能闻见火药味,几个小孩正在寻找未炸的鞭炮。到了县城,满街都是古建筑,新盖的房子是古建筑,广场周围的房子也都是仿古的,整个县城被复古的氛围笼罩着,县城向回退了几个世纪。县城的色调是灰暗的,以灰色为美——砖灰色。她并没有在那个县城停留多久,她从环城路绕了一圈,找到通往另一个县城的路——条新修的宽阔的马路。马路两边是正在冬灌的良田,在田里还有修渠的妇女,她们裹着红头巾,手里握着铁锹,迎着寒风将那条灌渠修得笔直平展。她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只是离另一县城越来越近,县城的电视塔为她指明了方向。她发现了一个更加美丽的县城,它屹立在黄河岸边,再往前走就看见戈壁滩和沙丘,戈壁滩上长着灰色的蕨类植物,它们全都靠雨水生存。牧羊人赶着羊群在沙丘周围寻找食物,偶尔有一辆车从她身边呼嘯而过。康永进在车后座上打呼噜,她还在跟他说话,她以为他在听她说呢,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已经睡着了。
又走了十多公里才看见那所监狱。瞧,他们很快就到了监狱,她让那男孩坐在车里画一幅画,他问她画什么,她说:“随便你。”她独自去看她丈夫。他们隔着玻璃见了面,丈夫廋了一圈,不过显得很精神的样子。丈夫只问了儿子的情况,她告诉他儿子很好,他还在经营着鱼塘,又增扩了几十亩水面,鱼苗用飞机从南方运来的。他又问了儿子的婚姻,她告诉他儿子暂时还不想结婚,要先立业后成家。
他们正隔着玻璃谈着,狱警过来说:“时间到了。”丈夫隔着玻璃目送她走出会客室的门,她又回头看了他一次,他的面孔是模糊的,狱警关上了门。
她出了监狱,走进车里时,康永进正在打瞌睡,头枕着他的画夹,康永进被詹雨桐关车门的声音惊醒了。
“监狱里的那个人是谁?”康永进问,“你经常来看他吗?”
“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詹雨桐说,“我两个月来看他一次。”
“他犯了什么罪?”康永进又问,“他要在里面待多长时间?”
“别问了,康永进。”詹雨桐说,“改日我再告诉你,我现在心里很烦。”
回到城里,詹雨桐把车停在路的一边,关了空调,熄了火,拉起手刹,临下车的时候,盯着仪表盘看了一下,汽油表的指针指向最下面的一个蓝色小格。詹雨桐下了车,看见康永进已经躺在后座上睡着了,口水流在右臂上,头上的汗浸湿了额头上的头发,他睡得太沉了,她推了他一把,他还是没有醒,她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得坐了起来,一边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说“到家了”,康永进这才醒了。
他们在路边的冷饮摊坐下,冷饮摊的女孩正和一个喝着酸奶的男人聊天,她和康永进坐在另一张桌上,要了两瓶酸奶。卖酸奶的女孩把一根吸管递给詹雨桐,另一根递给康永进,詹雨桐看到女孩有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但是却有一双温柔明亮的黑色大眼睛。康永进用吸管捅破了蒙在酸奶瓶上的纸,纸上的小广告被捅破了,小广告上的内容也看不清了。康永进吸了三大口,一瓶酸奶就吸完了,再吸,就从酸奶瓶里发出了空空的响声,康永进还一个劲地吸,詹雨桐又给他要了一瓶。他们在路边的餐厅里吃了顿饭,康永进在他家门口下了车,母亲看男孩手里的那幅画,母亲问康永进画的什么,康永进说:“画的是城堡。”
天色暗了下来,詹雨桐把车开到广场,广场上正在表演节目,老头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看得很认真,舞台上站着一个胖子一个廋子在说相声,没有椅子的人便站着看,这些人不时地用粗糙的布满青筋的手拍打着蚊子。相声说到精彩处,老人们还给点稀稀拉拉的掌声。回到家,打开饭厅的开关,开关上的污渍今天早上被她清洗了一遍。餐桌上有一个盛瓜子的桶,瓜子早已吃完了,是三八妇女节买的瓜子。瓜子桶上的商标完好无损,上面一行小字:正宗台湾风味。小字下面是椭圆形、正方形、椭圆形、正方形依次排列的四个小商标,商标上依次有:特选AAA级、质量安全、上海炒货行协会、净含量20千克的字样。瓜子桶边上放着一瓶枸杞酒,一瓶山西清徐出产的老陈醋,还有吃剩的核桃,两个袋装小蛋糕,几张废报纸,一个罐头瓶茶杯,茶杯里有半杯喝剩下的茶,三个塑料袋里装着从医院里带回来的饭桶,一个拌凉菜的盆子,盆子底是吃完菜留下的菜汤底子。
在床对面,她挂着一张《世界地图》,她总爱将某个国家的版图跟某种动植物的形状相比:俄罗斯是个大鳄鱼;美国是个身首分离的鸭子;中国像一只鸡,还驮着一个大元宝(蒙古),并且下了一个蛋(台湾);意大利像女人的高跟鞋;日本是一个遍体鱗伤的蚕;智利像一根黄瓜;阿根廷则像一把棒球棍……说美国是个身首分离的鸭子,是因为它的头是阿拉斯加,它张着嘴跟俄罗斯接吻,却被白令海峡阻隔了,阿拉斯加半岛是它的下巴,阿留申群岛是它的胡须,它的脖子只有亚历山大群岛这部分,从赫卡特海峡到西雅图这段脖子被“斩断了”,变成了加拿大的西海岸,它的尾巴是阿巴拉契亚山脉东北角,它的两只爪子是德克萨斯南端和佛罗里达半岛,它还有几个雏鸭(夏威夷群岛)在太平洋里游泳。
柜顶上放着她和丈夫的结婚照,上面布满了灰尘,照片的底色是红色的,配着褐色的木头框子。照片旁边坐着一个脏兮兮的黄色玩具小熊,它的脚掌向外张着,它已经在柜顶上坐了好几年了,柜子的格子里还有用贝壳做的帆船,桅杆的顶头还挂着小红旗,还有白色的琉璃钟表,它的指针早就不动了,它成了一件摆设,完全失去了它的实用价值。另一个格子里放着一个玩具骆驼和一个身穿黄色礼服的小女孩。柜门上贴着一张课程表,最下面的一层格子里散落着一些零碎用品,装着刻刀的眼镜盒、微型订书机、小孩的玩具头盖骨和一个墨水瓶。
她最讨厌穿紧身秋裤,她去年秋天在军需商店买了一条淡绿色绒裤,一直没有穿,因为去年的冬天没有今年这么寒冷,但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她从柜子的最下面一层找到了那件绒裤,穿上很舒服,一点也没有紧绷绷的感觉。她坐在沙发上系鞋带,她在想她的黑毛衣是否还能御寒,天这么冷,她必须穿棉袄才能过冬,从西伯利亚穿过蒙古高原刮进来的西北风夹着风沙,吹得她浑身发冷。有一天,她的眼睛钻进了一粒沙子,她看不见路了,她只能停下来用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擦眼睛,越擦眼睛越疼,眼泪越流,能看清楚一点了,又继续往前走,快迟到了。从公交公司的停车场门口传来一阵喇叭声,公交车喘着粗气开出来,她差点被撞上了,她在路边的花池边上打了个趔趄,用一只脚支撑住车子,她一回头,那辆车扬起一片沙尘后开走了。
浴霸的灯坏了,她洗澡时着了凉,天一凉就咳嗽,喝了两大杯水还感觉到口渴。
城市的夜色多么美妙,从窗外望去,十字路口满是流动着的车灯在闪烁,东北拐角的那座楼被分割成三部分:妇宁医院、美味火锅城以及梦巴黎西餐厅。天色灰蒙蒙的,一颗小星星都看不见,月亮躲在天幕的后面打吨,高压输电线路将黄河上游水电站发出的电毫不吝啬地输送给这座城市,霓虹灯在高楼的顶端闪烁,照耀着某个楼盘打出的广告一做个贪婪的人。那一夜,詹雨桐一个梦也没做,她困极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