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来香在詹雨桐的房间里看到那幅《阿拉斯加少女》,她告诉詹雨桐:她要把《阿拉斯加少女》用十字绣绣出来。天哪!这怎么可能,绣上一年半载也未必能绣出来,那么大的一幅画!
“原来你还会绣花啊!你让我看看你绣的东西。”郑来香把詹雨桐让进她的屋,她打开一只旧箱子,从箱子里拿出几件绣品:几个钱包和一方手绢。她环视了一下她的房间,这才注意到墙上挂的那幅《锦绣山河》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件十字绣品,她说,那是从老家带来的,是她跟她母亲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完成的。
原来,郑来香在喂鱼的闲暇里经常绣一些小物件,拿到附近的集市上买,贴补家用。她会绣一些钱包、鞋垫、手绢、小孩的围嘴,也会绣一些挂毯。
郑来香一边帮丈夫喂鱼,一边绣《阿拉斯加少女》。十字绣需要特别好的眼力,天晴的时候,郑来香在门外面放一张桌子,在外面绣,郑来香绣的时候,詹雨桐在旁边看,时间久了,她也学会了,詹雨桐偶尔也会帮帮郑来香的忙,她帮郑来香挑线头,给她配色。汉斯菲尔德有时也过来“添乱”。都快一个月了,《阿拉斯加少女》的头还没有绣完,只绣到鼻子与上嘴唇之间的部分,整个嘴和下巴还没有绣,进展太缓慢了,她心里有些着急。
水产研究所的房子是红色的,四周的围墙都是由红砖砌成的,水产研究所的后面还有一条排水沟,此沟本身是用于农田排水用的,在上游未建药厂之前,排水沟的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漂着水藻,孩子们在清水里游泳,在沟边摸鱼,还能游到对岸的瓜地里品尝瓜农的西瓜,可自从建了制药厂,这条沟就被排出的污水污染了。
这里还能发现一些历史遗迹,比如会从塘堤的某个角落发现断裂的墓碑,碑上刻有碑文。这里只生长水稻,水稻是这里唯一的农作物。隔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排水沟,排水沟东面全是稻田,种植水稻的土地都是盐碱地,其他农作物根本种不活。所以一部分产量低的土地被开发成了鱼塘,况且鱼塘的经济效益远比种农作物高得多。
排水沟的北边是一片空地,原来是炮兵部队的农场,部队农场只存在了四年,士兵们在这里养鱼养猪,出操训练。后来,他们搬走了,官兵把鱼塘都留给了当地的农民。在两栋旧房舍之间有一棵柳树,柳树上垒着一个喜鹊窝,柳树的枝条随风汤樣,像一个少女在翩翩起舞。在房舍后面还有废弃的鱼塘,塘里长满了蒲草,塘边长着芦苇,塘堤上还有个废弃的房舍,里面摆着废弃的木床,那是一间雇工的住房,紧挨着雇工的住房是废弃的饲料房,房子旁边一辆旧自行车只剩下车架,轮子和其他部件都被人卸走了,木结构的房顶上还藏着几根生了锈的钢管。她老远就能听到狗的狂吠声,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不远处还有一片坟地,老远就能看见灰色的石碑立在坟前。那些青灰色皮毛的野犬在坟地里穿梭,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祭祖的人抛洒的食物,那些狗老远就能够闻到食物的味道。一条新挖的排水沟横在她的前面,过不去了,詹雨桐只能从原路返回。她的丝巾披在肩上,带着微尘的风吹进了眼睛,她连忙用丝巾蒙住脸。不远处的汉斯菲尔德看见了她,向她奔了过来。
那条排水沟的尽头就是黄河,排水沟边上还有许多坟墓,是当地人的坟墓,坟墓上荆棘密布,蜥蜴在荆棘丛里奔跑、嬉闹,也许在为死去的祖先解除寂寞。“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那里还埋葬着张一夫——位上过朝鲜战场的老兵,听说他作战勇敢,获得的胸章都珍藏在他的百宝箱里,他家里有客人时,他总是拿出来给他们看,一边给客人看,一边讲述他所经历过的战争。从战场上退下来后,他一直在镇政府看门,挣着微薄的薪水。死后他没有埋进烈士公墓,老兵说他不够格进烈士公墓,他自己要求把他埋在排水沟边的墓地,说把他埋进祖坟他就满足了。
詹雨桐和孙喜宝小两口住在水产研究所的那所大院子里,院子里栽着他喜欢的枣树、苹果树,院子里停着朱海波的那辆红色桑塔纳。詹雨桐的生活方式由一个艺术家变为一个农妇。她帮孙喜宝他们喂鱼、打杂,但她也不忘打扮:穿着时髦的衣服去镇上的美容店做美容,她还学会了打麻将,玩扑克,有时也到附近的农户家里串门,他儿子还给她买了一辆新车,一辆乳白色的本田。
远处的农民们在劳作,一片忙碌的农耕景象。她躺在草地上,芦苇朝她吹来的凉风是何等的宜人呀!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芦苇的沙沙声和小渠的流水声。
第二天清早,她被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吵醒,起来一看孙喜宝正在用水泵往另一个塘里抽水,塘里的水面已经能看见跳跃的鲫鱼,两个工人穿着鱼裤用捞网捞着水中的鲫鱼。两只白色的鸭子从鸭棚里的缝隙挤出来在塘边觅食。孙喜宝和两个工人把捞上来的鲫鱼装进停在塘边的水罐车里,水罐车上还配有氧气罐。在房子的边缘,步行二十步远就能看见孙喜宝用双手正在搭建一个简易厕所,厕所用废弃的复合纤维板搭建,上面还用白漆写了男、女两个字。汉斯菲尔德总是在喜宝最忙碌的时候打搅他,他对它无可奈何。塘里的淤泥渐渐显露出来,鱼鹰在天空中盘旋着,仿佛准备随时俯冲捡食小鱼。
她进了郑来香的屋,汉斯菲尔德躺在门口。进屋看见一个土炕横在眼前,墙上挂着一幅张大千的画,上面有小孩涂画过的痕迹。东面墙边放着一个方桌,桌子上放着一台旧电视机,电视机旁放着一个小闹钟,闹钟的指针指在两点半上。房间的门开着,郑来香和孙喜宝则在鱼塘边忙碌着,他们忙完了才发现詹雨桐站在他家的门口,郑来香给刚尿完尿的儿子提着裤子,孙喜宝手里还拿着刚刚掰开了两半的西红柿让詹雨桐吃。汉斯菲尔德用前爪戏弄着废弃了的磁带里的细丝带。
鱼塘所在的地方本身要建机场,直升机拉着土地测量员检测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因为土质的盐碱问题取消了计划,机场建在了黄河东岸的一块砂土地上。每到鱼塘的收获日,总有大批的白鹳飞到鱼塘来,吃那些清塘后剩下的小鱼。白鹳总是六个一排从湛蓝的天空俯冲下来。在老家,孙喜宝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神枪手,曾有过一把祖传的土枪。那时候还允许打猎,每到野鸭出没的春秋季节,喜宝都不会空手而归,土枪装的是微粒散弹,目标很大,百发百中。有时他还会带着土枪守夜,在湖边的空地上挖一个坑,里面铺上麦秸,蜷缩在坑里,等黎明野鸭子从湖里的芦苇中飞起来时将它们击落。
现在,随着《动物保护条例》的颁布实施,没有人再敢冒险打猎了。孙喜宝的胳膊粗壮有力,整个手臂上长满了毛发,他一个人就能扛起100多斤的鱼食,渐渐地他的力大无穷也在附近村子传开了。
詹雨桐在村子里串门时结识了梅青大妈,梅青大妈是十三个孩子的母亲,她跟她的二儿子——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儿子生活在一块,她儿子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娶妻。其余的孩子早已成了家,这些孩子又给她生了二十一个孙子。那天,梅青大妈正在用脱玉米机脱玉米粒,她用簸箕把黄色玉米棒倒进玉米机的进口,玉米粒从下面漏出,玉米秸从另一个出口缓缓淌出来,一会儿工夫,一堆玉米就脱完了。
詹雨桐还结识了一个比她年龄稍大的叫银凤的大嫂,第一次看见她,她正在耕地,围着围巾跟在拖拉机后面施肥,她手里端着盛满化肥的脸盆,施完一盆,又赶快从田埂上的化肥袋里舀一盆,十足地能干。银凤的家里还养着一匹老马,那是全村唯一一个大牲口,其他户的牲口要么被拉到集市上卖掉了,要么被宰杀了,只有银凤家的那匹老马被保留了下来。他们养马的原因是银凤的丈夫酷爱骑马,他有一整套骑马的行头:雕花的马鞍、马蹬、马叉子、带着红缨的缰绳。瞧,银凤的男人骑着马从院里飞奔出来,马发出一阵一阵的嘶鸣,它的鬃毛成褐色,马尾巴却是纯黑色,在阳光下闪着黑色的光,马掌都是新的。男人爱骑马,银凤却哭闹着死活不让他骑,因为银凤男人曾经从马背上摔下来过。马在鱼塘和庄稼地之间的空地上飞奔,忽地转向一个岔路口,沿着一条乡间小路奔向古河滩那边的盐碱地,那里是一片沼泽,飞鸟被马蹄声惊吓了,鸟爪扑腾在水面上,滅起一片水花,扑棱扑棱飞向云层,马沿着沼泽边的小路向河边驰骋。他被猛然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在马头前面的泥水里,马也陷在了沼泽里,他使劲拽住马的缰绳往上拉,他越拉,马越是往下陷,马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陷在泥坑里了。他拼命呼喊河对岸的人,可那人似乎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听到的只有马的嘶鸣声和青草被风吹得沙沙声以及河面上的漂浮物与河岸碰撞的声音。一整匹马只有马头还露在水面上,缰绳拽断了,他的手被缰绳拽了几道红印子。淤泥淹没了马头,他想抱住马头跟马一起死,却被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他被身后的一双手拖到了草滩上,从背后救他的正是孙喜宝,他正在喂鱼时听到呼喊声才奔向沼泽地的。
星期天的下午,在鱼塘与村子之间的草地上,詹雨桐看见几头驴在吃草,远处就是梅青大妈和银凤家的房子,她们房顶上挂着红色的瓦。村子南边是一个大湖,湖的周围是大片的水浇地,清澈的湖水能照见人的影子。湖面上时而飞来一群鸭子,时而飞来一群白鹭,湖里长着比人还高的芦苇,一群孩子在湖边的草滩上嬉闹着,手里还拿的是木制的手枪、大刀、红缨枪。孩子们用墨水把木头手枪染成黑色,拿在手里仿佛跟真枪一模一样,射击的时候,枪声是从嘴里发出的:“叭一叭。”被射中的“敌人”假装倒下,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那天中午,电闪雷鸣,雨下的特别大,离雨塘不远的一条小河决了堤,河水顺着冲开的口子一路奔向鱼塘,汉斯菲尔德发现了险情,它飞奔到喜宝跟前,用嘴不停地扯着喜宝的裤子。喜宝举目往远看才发现水流到鱼塘里去了,鱼塘的水位不断上升,要是水漫过了塘堤,塘里的鱼可就全顺水跑到排水沟里去了,一年的辛苦也就付之东流了。喜宝赶紧喊来郑来香和詹雨桐,又喊来几个村民找了两根木桩,抱了些麦柴,喜宝把两根木桩敲进决口处,用麦柴填住堤口,可放在决口处的麦柴很快就被冲走了。郑来香又找来了旧的饲料袋,喜宝把土装进袋子里,将装了土的饲料袋扔进决口,扔了十几个袋子才将决口堵住。
詹雨桐有时也去郑来香的屋里和她聊天,从她的谈话中,她才知道,郑来香和孙喜宝是二婚,她的前夫原来在一个煤矿里上班,可由于煤矿塌方她丈夫活生生被压在了底下,最后算是救出来了,但抢救无效死了。郑来香还有心脏病,住了无数次医院,反复发作的病花掉了孙喜宝大部分积蓄。
詹雨桐在渔场后面的路口看见一辆白色的车,开车的是罗茜莲,旁边坐着的是康天龙,他们许是去附近的农家乐观光的,那辆车开进了水坑,滅了她一身泥水,她看见了罗茜莲神气活现的样子。那天夜里詹雨桐做了一个梦,詹雨桐梦见自己成了女强人,开了一个大型养殖场,当了女老板,女企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