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声极为轻快,似只是在说笑,眼中闪动的光华却愈发明亮精盛。
“其实,以我的履历和能力,有‘主顾’找到我,让我来处理这件事也不奇怪啊。毕竟,日后要上法庭了,王律师和顾律师也是没法绕开我的,不是吗?”她起身绕到谢华年身边,凑近到耳畔,用只有彼此能够听清的语声含笑诉说。
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爷爷。
不,应该说,果然不愧是爷爷呢。
心底骤然缩紧,仿佛被凿开了一个缺口,不知什么滋味。
大约是可笑的自尊心作祟吧。
谢华年深深吐息,按住已然阵阵生疼的太阳穴。
“沈弦和朱小姐之间的事就到此为止。欠债还钱,也算天经地义。除此以外的,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吧,只要别把我们再扯进去。”
“如您所愿,尽力效劳。”
萧子棋反而笑得越发迷人起来。她从容拎起手包,红裙似火身姿摇曳地走到门口,又在推开门时笑着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向仍然坐着没动的王不爱,“二位不请我吃个饭吗?我觉得这事儿,咱们应该还有不少可以聊吧。”
一瞬间,王不爱唇角挂着的笑也悄无声息地晕染开来。她探寻地看了谢华年一眼,伸手轻轻按住好友肩膀。
谢华年放弃挣扎地撑住额头,挥了挥手。
送走萧子棋和王不爱他们以后,谢华年独自在等候室里静了许久。
心里始终有种雾蒙蒙的感觉,难以描述。
大约是混沌。大约是还没从震惊发懵的状态中完全复原。
她其实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有一点愧疚,想说如果自己当初不要把沈弦逼到那样的境地,今日种种或许便不会发生。
更多的还是困惑。
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懂,也不并想懂事情为什么会一步步发展成这样。
人类实在是难以揣摩的存在。
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又是为什么会这样想?
有太多疑问始终无法参透。或许永远也不会懂。
就好像也并没有多少人能够懂她。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孤岛,无论生在何地,何种环境,贫穷或是富裕,理解与被理解都不过是虚幻的奢望。生而为人,注定彼此相依却又孤独。
所以才会渴望爱,才会生出恨。
向往爱的温暖与庇护,却又无法克制宣泄恨意时胜过肾上腺素飙升的目眩幻觉。
明明自己也是渴望被爱的,却吝啬爱人,反而不断传递着恨的嘈杂。
这样的人类,怎么也没办法爱啊。
却也无法恨。
因为无法割裂。
因为生在其中。
因为自己,终究是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
谢华年去找了依然守在ICU外面的沈乐。
沈乐的眼睛通红水肿,面容憔悴,全然不见平日文艺典雅的光彩,神色间却并没有迷茫胆怯。她静静凝视着透明玻璃那一边依旧昏迷不醒的弟弟,语声一片平和。
“我一直以为,小弦他大概是喜欢强势耀眼的类型,所以才会把子棋介绍给他,想着这样他是不是就能从对你的迷恋中解脱出来了呢……可是啊,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喜欢强势耀眼的类型,而是喜欢你。只是单纯地喜欢你这个人而已啊。因为喜欢你,所以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呢。”
她忽然笑起来,眼角闪着透明的水光,真是一个温柔的姐姐看见笨蛋弟弟做出各种愚蠢可笑的事情时的模样。
谢华年也怔怔盯着躺在层层仪器包围中的沈弦。
忽然发现她其实也从没有好好看过沈弦睡着的模样,也不曾在意过。
那家伙会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吗?
再也不会醒来了吗?
心深里骤然一阵恐慌。
很害怕。是失去的恐惧。
比之种种模糊不清的钝感,唯有这种感觉如此清晰。
再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更强烈、更直白地意识到,她不想,也不能失去沈弦。
因为对她来说,沈弦是重要的人,重要到无可替代。
“我会负责的。”谢华年低着嗓音一字字说。
沈乐扭过头,似乎惊讶地望住她。
谢华年将掌心轻轻贴在微凉的玻璃墙上,眸色点点深沉。
“那家伙都蠢成这样了,放着不管很容易死啊。但我不会让他死的。”
沈弦的伤情恢复得十分稳定。多亏了平日在医院积攒下的好人缘,外加毕竟保护了险遭毒手的护士小姑娘,又是院长的儿子,大家都很关照他,投入了最优质的资源救回了一条命。
但不知为什么这家伙就是不醒。明明身体情况已经在平稳好转。因为沈弦自己也是医生,关键时刻做了正确的急救处理,大出血的状况很快得到了控制,并没有危急到脑的供血,也没有其他颅内损伤的情况,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昏迷症状的。参与会诊的医生都觉得困惑,却始终找不出原因。
谢华年把沈弦从ICU转到了特护病房,请了专业看护来二十四小时照料着,甚至把大部分工作也直接搬到了病房里,尽可能多得陪着他。
许多时候,她都忍不住怀疑,沈弦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不肯醒过来,诚心要让她担惊受怕体会煎熬。但每每把手抚在他额头上,感觉到那不寻常的比正常人更低的体温,这种可笑的想法便又在瞬间烟消云散了。
只想让他快点醒来。
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想。
转入特护病房的第三天,谢华年接到了程锦的电话。
“需要帮忙吗?”
电话那端的人依旧是那样轻柔绵软的嗓音和语调,带着熟悉的笑意。
“不麻烦你了。”谢华年愣了好一阵,哑声拒绝。
遽然发现,心里已经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剩下平静。平静到察觉时连自己都忍不住吃惊。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担心你们。怎么说,作为朋友,也没法袖手旁观啊。”程锦的声音依旧不断传来,显得有些缥缈,“我听不理说沈弦一直没醒?”
谢华年恍惚半晌才收回心神。
“也好,你来看一下他吧。万一那家伙要PTSD了呢。”她终于疲惫地按住突跳不已的太阳穴。
“好。我把这几天的预约时间都调整好了,一会儿就先过来一趟。”程锦应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没过多久就出现在病房门外。
这“一会儿”也太一会儿了。
你是躲在医院大门口打的电话吗?
倒是……很像你的作风。
整个交谈过程都平淡无奇,好像最寻常的朋友,直奔主题,说最普通的公事。
心里曾经咆哮不息的戾气不知何时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跟随一段已然结束的过去而消亡。
顿时有些惆怅。
谢华年发觉她已经有许久没能这样心平气和得跟程锦说话。
果然有许多人和事都已悄无声息地变了。无论对方,还是自己。
她把程锦送到门口,听见他夹杂戏谑的叮嘱。
“我觉得这家伙没什么事。人在应激状态下确实是会陷入昏迷状态以躲避危险或降低伤害、痛苦的。再过几天他应该就会自己醒过来了。保险起见,我会每天过来一次,观测一下他的体征数据,做好一个月的康复计划,等他醒了再给他做个检查——只要他别动手揍我。”
“放心吧,他才不敢呢。别看他平时嗷嗷得厉害吧。”谢华年不经意地歪头靠在门边,浅浅微笑。
程锦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站下来回身看她,似有什么话想说,又似百般斟酌。
他终于轻叹一声,望住她的眼中尽是担忧。
“但是你呢,华年,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谢华年略微一怔,笑起来,“你这突然问得什么奇怪问题?”她伸手轻推他一下,催他快走。
但程锦却执意不肯。
“你知道我是不会劝你‘努力加油’或者‘不要勉强’的。只不过……”他顿了一顿,深深看着她的眼睛,“相信你自己。有什么需要,只要你开口。”
谢华年回看住他良久,轻轻道了声“谢谢”,而后转身关上了门。
过去之所以是过去,只因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时光无法倒流,覆水难收,一切曾经发生,都是此刻的指引,亦是将来的指引。
王不爱的律所很快与院方达成了代理关系,由顾南国领衔最优秀的律师团队作为代理人,向当事患者家属提起诉讼,并在被告人为图自保开脱而吐出朱艾琳这个名字时,当庭追加了记者朱艾琳为被告。
比之法庭上不为大众所知的较量,萧子棋的动作则显得轰轰烈烈举世瞩目。
她辞掉了UTV的工作,注册了一个自媒体账号跟踪报道这起暴力伤医事件,调用了一切可以为她所用的资源,并不强调事件中心的个体,而是将矛头直指向了煽动医患对立的“媒体”,迅速成为了关注度最高的热点社会话题。抖落满身淤泥,她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只犀利耀眼的“狮鹫”,死死咬住猎物,每一字责问都如投枪匕首,就好像两年来的泥泞蛰伏全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震撼归来。她甚至直接把直播做到了庭审现场,在法庭大门前指着象征着国法威严的徽章发起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