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弦被人捅了。凶器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水果刀。
一个没能走下手术台的患者的丈夫带着十几个据说是“亲戚”的人堵在科室门口大吵大闹,哭诉着自己如何艰难才凑集到救命的钱把妻子送到大城市的大医院来,然而钱花了,命却依然没有救回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动起了手。沈弦把没来得及跑开的小护士死死挡在身后,拿自己的身体挡了三刀,而这个死去的患者他甚至根本没有参与过治疗。
只是一个本能的反应,却需要亲友用多少勇气和镇定来接受。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谢华年正为新公司组建的事忙得昏天黑地,以至于猛然接到沈乐的电话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电话那边带着哭腔的人究竟在说什么。
毫无实感。
直到亲眼看见那个从前围着病床转的家伙如今躺在病床上被人围着,身上插着各种粗细不一的奇怪管子,谢华年才终于能重新把中断的思维勉强连通起来。
脑海里有许多空白,冷汗却在瞬间淌了满身。
谢华年曾经设想过沈弦这一次愚蠢的冒进可能带来何种后果,比如被揭出所谓的“黑历史”,再次成为风口浪尖的焦点,被舆论围剿,被口诛笔伐,被无数根本不知道是谁更勿论互相了解的人辱骂,甚至医院还可能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做出应对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沈弦的事业发展……但这些谢华年都觉得无所谓。
还可以承受。
人一旦做错了事,就一定会付出代价,不在今天,也会在明天。
这是应该担负的责任。所以无论如何,只要坦然面对,总能够解决,总会过去。
谢华年自以为充分地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她甚至曾以为她已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了人类。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发现自己依旧如此幼稚可笑。
她怎么也没想过事情的走向竟然会是这样。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然而,诚如没有谁能说清楚人类究竟有多好,人类这种东西,一旦坏起来到底能有多坏,答案也是下不封底的。
王不爱的反应依然是最快的,在事发当天就带着顾大状把一摞厚厚的调查资料甩在了谢华年面前。
事情的真相其实也很简单,并没有太多五色斑斓的戏剧油彩。
谢氏针对前次照片事件的公关启动的同时,实习记者朱艾琳已经自动成为了弃卒。根本无需特意“关照”,而只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毕竟比起关乎长远利益的资本本身,区区一个凑巧抢到一次眼球的小记者简直如同蝼蚁,可以被牺牲得毫不犹豫。
于是朱艾琳被UTV果断辞退,并毫无疑问上了各家同行的黑名单,在几次求职受挫之后终于积怨爆发,跑去沈弦父子就职的医院蹲了好几天,逮到了这么个自认可以东山再起绝地反击的机会。
“这是医疗事故,你去找他们闹,我帮你制造舆论把事件炒成个大新闻,医院就会给你们赔钱消灾。”
有拿着证的记者找上门来提供了这样一条“生财之道”,已然缺钱缺到骨髓发黑的患者家属立刻就上了船。
其实最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要谁的命。
不过是图名图利,或想找点晦气释放心中淤积的恶意。
但就是这样恶意与恶意的叠加,让一切都浸染上了血色。
该怨谁呢?
谢华年想了很久。
也许只能怪潘多拉打开了禁忌的魔盒。
“院方应该已经报警了吧?起诉,告死他们,让他们倾家荡产牢底坐穿。就算你不肯求老爷子出面帮忙,有我们俩在这官司也妥妥输不了。”王不爱简单粗暴地做下结论。她把那些白底黑字的“罪证”一页一页摊开在谢华年眼前,意味深长地挑起眉,“打狗也得看主人吧?何况沈弦可不是你的狗。”
没错,这大概真的是已经被打上门了。
但心里却并没有那么多汹涌难平的愤怒。
也并不是没有感觉的。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失落感,还有无穷无尽漫过心头的悲哀。
谢华年默然地转过脸,看向同样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却始终冷笑不语的萧子棋。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萧小姐,各种意义上的拜沈弦所赐。
而萧子棋却不仅仅在打量谢华年。她把在场众人挨个看一圈,依旧是一贯审度的方式,末了愈发扬起唇角。
“王律师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律所的精英翘楚,嗅觉敏锐反应迅猛,虽然律所对外放出的招牌都是男性——比如顾律师这样的青年才俊,但幕后真正的掌舵人还是非王律师莫属。没错,这个案子你们去打多半能赢。可王律师觉得谢大小姐是缺这块儿八毛的钱呢还是特别喜欢看人坐牢?”
她抱臂靠在沙发里,颇有几分示威之意地看着正对面的王不爱,挑起眉梢。
“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们会做调查的。我知道你们最擅长法庭见了,只要上了你们的主场,死的都能给你们说成活的。但是我比你们了解媒体,比你们了解网络,还有张着血盆大口等着生吞活剥的所谓‘大众’。”
她说到此处便顿下来,似乎正刻意等着回应。
王不爱也抱臂靠在沙发里盯住与自己正面相对的红衣女人,嘴角依旧噙着笑,但什么也不说。
萧子棋倒也并不执着于让对方开口。她只等了一会儿,便又挂着笑懒懒继续说下去。
“穷苦小贩砸锅卖铁欠债数十万好不容易为妻子凑足医药费,妻子却疑似因医疗事故依然不治身亡,小贩向医院讨要说法,反而被医院联合富商权贵送进监狱,这样的故事,你们以为‘大众’真的会‘喜闻乐见’吗?富二代欺骗利用刚入行不久的小记者,害得小记者丢了饭碗流离失所还嫌不够,竟然勾结司法把小记者告上法庭,这样的故事,你们以为‘舆论’到底会站在谁那一边啊?你们怎么那么肯定法官不会向‘民意’屈服?你们当律师的,舆论倒逼司法的案例还见得少吗?到那时候,别说沈弦被捅了三刀,就算他已经被捅死了,也只会有无数人状若狂欢地高叫‘杀得好’啊。毕竟什么‘医生’、‘律师’、‘有钱人’啊……对嗜血的‘大众’来说,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罪啊。”她很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已经看见了沈弦死不瞑目的惨景。
王不爱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住萧子棋形状完美的红唇,良久长叹一口气。
“我读书的时候曾经觉得律师不追求真相和正义是一件很扯的事,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是被应该高喊‘追问真相是新闻的自由’的记者大人教育了——真相和正义根本一钱不值。”
“对啊,就是一钱不值啊。”萧子棋耸耸肩,一撩垂落肩头的长发,“什么‘真相’啊‘正义’啊,那些举着大旗喊打喊杀的人想要的只是发泄情绪而已,如果你的‘真相’和‘正义’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可是真会扔石头砸死你的。这样的‘大众’,你到底想让他们看见怎样的‘真相’和‘正义’呢?明明是一群自愿活在重重叠叠的假象之中,也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的家伙。”
“虚空之虚空,凡事皆是虚空。果然,太阳底下并无鲜事呢。”王不爱神色暧昧地眯起眼,看了一眼身边仍保持着那张波澜不惊面瘫脸的男友,笑着说:“不过,我其实没什么所谓。对我来说,问题一向可以很简单——让该付出代价的付出代价不就好了?无论哪种代价。”
“我当然不是说某些人不该付出代价。”萧子棋立刻扯起唇角,“但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置——”她说着再次将目光转向持续沉默的谢华年。
谢华年略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萧子棋是在等她的决断。
心里其实是抵触的。有许多厌倦,还有本能的排斥。
如果有的选,谢华年是不想和萧子棋打交道的。虽然并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危险。
的确一切不可控制的都是危险的,愈是鲜艳,往往愈凶猛,甚至剧毒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被吞噬殆尽。
尤其是萧子棋这样的女人,美丽又危险,总让人忍不住被吸引,又忍不住脊背发凉。
“你来管这个闲事是为什么呢?为了沈弦?还是说……另有所图?”谢华年沉思片刻,平静开口。
“都有吧。这么好的‘素材’我为什么要错过?难道你们以为我真的喜欢每天挖名人阴私耍宝混日子吗?”萧子棋应得不假思索,“再说,无论是看在过去的‘交情’,还是沈乐的面子,我也没有残忍到就不管那小子死活的地步啊。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