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了好一阵,换了沉静语调,重新开口。
“所谓家族世代传承的遗产,也并不是钱,而是这种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及一切可以为能者所用的资源。钱虽然也很重要,但只是副产品罢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从小每一个人都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接替祖父和父亲,站在大厦的顶层,俯瞰每一盏闪烁的都市霓虹。以前我一直觉得很无趣。那种冰冷又遥远的东西,伸出手去什么也摸不到。但是现在,我要依靠自己的实力站到那个属于我的位置上去,并不是作为任何人的继任者,而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我。因为我终于确定了想要站在高处的理由。”
她脸上的表情认真极了,纤长睫毛下乌黑的眼睛里,隐隐似有光华闪动。
沈弦不由看得痴了,差点手一软直接把车开进沟里。
“别用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理由’那句并不是在说你——你给我好好看路啊,我不想出车祸死在这里!”谢大小姐“嫌弃”地把那张帅脸推回一个正常司机应该摆放脑袋的位置,才又缓缓说下去,“我还是喜欢漫画,无论如何也想在这个领域做些事,想参与其中,想创造能够被全世界看见的作品。只要想着这个目标,心里就会很澎湃,充满了动力,很多以前纠结着放不下的事也觉得并没有什么关系了。果然,人生第一重要的还是理想和事业啊。”
“说的是啊,我果然只是那个‘爷爷无法认可的选择’呢……”沈医生默默在心里流下了泪水。
“嗯,而且你最近还表现得越来越无法被认可了哦。”谢大小姐用力点了点头。
“华年你认真的啊?”沈弦哀叫着,再次焦虑地扭头望住谢华年。
结果他彻底看清了大小姐显然已强忍了很久的笑脸。
“逗你的,笨蛋!”谢华年用修剪精致的指尖在沈弦脸颊戳了两下,然后又在下一秒指着窗外的路面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你又在扭S形了!到底行不行啊你?你以为你开的是蛇啊?!”
沈弦听着耳边熟悉的嗓音。是一如既往趾高气昂的语调,干脆利落的风格。他终于也怅然笑出声来。
其实很失礼。
华年或许曾经因为恋爱而困扰,但她却从未被困住。
她凭借自己的能力驱散了阴影的吞噬,从淤泥里走了出来,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应该说,她终于在那条想要选择的路上稳稳地迈进了一步。
相比之下,满脑子只剩下争风吃醋的自己,像个小学生一样一言不合就玻璃心起来蛮不讲理的自己,甚至还要把如此幼稚的想法强加在华年身上的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在听我说话……”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难道不是你吗?”
“原来你对我的了解只到这种程度而已吗?”
难怪华年会一次又一次这样他骂。
难怪她从来就没有把他当作可以成为“伴侣”的人来看待,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只是一句含糊的“还不清楚”而已。
果然,如此难堪的他自己,根本就不配吧……
他到底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揪住程锦刻薄个没完没了。
沈弦尴尬地缩了缩僵硬的脖子,偷摸去看坐在身边的谢华年。
人其实是生而有别的。
成长的起点,家世环境,所受到的教育,决定着一个人的眼界、心智、思考方式,决定她或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所以有些人才会轻易被微不足道的失意拖下深渊,而另一些人,却立刻就抓住了利害,即便已至绝地也能精准反击。
所谓人人平等只是并未实现、或许也永远无法实现的乌托邦罢了。只是纲领和追求罢了。是为了让芸芸众生不要那么痛苦绝望而注射的麻醉剂。而世人或不愿道破或不愿承认的残忍真相,不过是有些人生来就站在更高的位置,看着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想象的风景,成为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臆测、更无法理解的人。
这真相所包涵的,不仅止于金钱和权力,但却与金钱和权力密不可分。
程锦看见了这样的真相,所以他以他的方式做出了选择。
王不理也看见了这样的真相,所以才会气急败坏,俨然被夺走了鱼干的炸毛猫咪。
而他自己呢?
他,沈弦,自认为站在谢华年身边且能够永远站在那里的男人,他又究竟是怎样的呢?是看破却不说破的沉默者?还是浑浑噩噩的无知者?亦或是愤愤不平的叛逆者?
也许都不是。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尤其对华年来说,他究竟算是什么。
但只有一点,只有一点他是完全明白的。
他知道他的心。
人生不过一场背负枷锁的旅途,能够获得完全的自由的,只有心。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听从心的声音,哪怕任性也好,有些事,有些人,绝不放弃,绝不妥协。
当天把谢大小姐送回去之后,沈弦径直把车开去了姐姐沈乐的家。
和从小不让家里人省心却好好“继承家业”做了医生的弟弟完全不同,一向是乖乖女的沈乐在老老实实从新闻系读完研究生又在某知名时尚杂志社上了三年班后的某一天,突然毫无预兆地辞职了,而且是裸辞。当时简直吓坏了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母亲,外带气绿了父亲的脸。但沈乐却什么也没多说,只留下一句“想要活得更像自己一点”就离开了家,租了一间便宜的地下室,做起了美妆博主和时尚买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靠着专业媒体人的经验和敏锐,至今已然是个粉丝以百万计的网络红人。
虽然沈弦每天都很想告诉那几百万个粉丝,他姐看起来又乖又甜其实是个超级人形自走八卦机。
沈乐对八卦的敏感程度和热衷程度,从她端方高雅品位精致的外表上,是半点痕迹也捕捉不到的。好在沈乐的兴趣仅限收藏而已,倒是没什么扩散八卦的爱好。不过想想自己那点破事搞不好姐姐什么都知道,总还是免不了有种心虚的感觉吧。
所以沈弦其实有点犹豫。
到底该不该到姐姐这里来呢?
不过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约见地点了吧。
毕竟他可是要来和姐姐的那位大学同窗好友见面呢。
萧子棋。
沈弦到沈乐家的时候,萧子棋早已先到了,正靠在沙发上喝着薄荷酒,笑着和沈乐聊天,看见沈弦进门,挑眉举起酒杯,做了个敬酒的手势,算是迎接。
“大白天就喝上了……还自称是约我来谈‘正事’的。”沈医生摆出一张嫌弃脸,丝毫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地走到吧台边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然后走到萧子棋面前,示威似的喝了一口。
“你还有底气教训我呢?看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啊。”萧子棋翘着修长美腿,似笑非笑地扯起唇角,“是你故意的吧,那些照片,你故意让Aileen拿到手。”一句话,眸光骤然锋利。
“谁?”沈弦略偏了一下脑袋,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脸,“啊,是萧小姐的那个可爱后辈啊,娃娃脸,脸颊上有小雀斑的那个对吧,她怎么了?最近还好吗?”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萧子棋干脆地放下手中的酒杯。
玻璃与茶几相撞,发出“叮”得一声清响。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眉间紧锁的是冷峻的质疑。
沈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只是又咬紧了牙关,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萧子棋所说这个Aileen,名叫朱艾琳,是新到萧子棋手下做事不救的实习生,曾经因为萧子棋的关系和沈弦打过一次照面——直到沈弦再次找上她之前。
而沈弦找她是为了那则突然就成了头条的“新闻”。
等在小姑娘常去的酒吧,装作不期而遇的惊讶模样,轻车熟路地在闲聊中透露出一点引人遐思的关键信息,引起女性的关注和兴趣,对沈医生来说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虽然他的目的并不在于勾搭小姑娘。
朱艾琳是那种初出茅庐野心勃勃的女孩儿,心机灵巧,有许多小聪明,伴随着小危险,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抛出适当的诱饵,她就会立刻像鱼一样咬上来。
所以沈弦“不经意地”让她听到了“已经被大小姐扔出来睡了半个月客厅”、“周末带她到哪里去散散心才能原谅我啊”、“啊,一不小心就对你发牢骚了,能不能替我保密呢”之类的话。
之后的一切发展,都是可以预料的套路。
急于搞个大新闻的小记者按图索骥地拍到了那张街头拥吻的照片,不顾前辈的阻拦,抢先在网上捅了出去,一发而不可收拾。
被骂只是预想之中的连带反应里最轻的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