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大问题,没有伤到骨头,颅部CT也没有看到阴影。”仿佛是想要安抚情绪一样,沈弦把手轻轻地覆在谢华年被白纱层层裹住的伤口上。
“爷爷还没知道吧?”脑袋还很有些重,谢华年稍稍整理了一下断线的思绪,开始发问。
“不惊动你家里是不可能的啊,”沈弦似乎相当不满,反声诘难:“你可是直接从电梯上滚下来了喂,大小姐!那么多人都在现场被吓个半死,一瞬间就能嚷嚷开了。”
“那人呢?”谢华年不由皱眉。
“您家母上大人刚刚来过,确认大小姐您没有大碍已经先回去休息了。”如同戏谑,沈弦立刻捏起腔调。
“呿。”谢华年立刻冷哼一声。
“你这是什么态度?”沈弦伸手就捏住谢华年没被绷带缠住的脸,“难道你喜欢那种一群人围在床边‘华年你不要死啊!你一定要振作!你死了妈妈可怎么办!’之类的?被你这么惊吓了一场,夫人的精神压力也很大呢。”
“啰嗦!别恶心了。”谢华年烦躁地挥开那只不老实的爪子侧身转向另一边去。
一瞬,两人之间沉默的有些微妙。
大概是头上的伤处作祟,侧躺的姿势让谢华年觉得脖子十分不舒服,却又固执地不肯转回身来,只好抬起手垫在脖子下面。
沈弦静静看了一会儿谢华年略显僵硬的后背,忽然笑起来,“只是睡眠不足和脱水引起的眩晕发热,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恢复。但是毕竟撞到头了,还是要观察一段时间,以防万一。撞到脑袋之后过了三四天才突然开始大出血的病例也不是没有过,你可不要太大意哟。”说着,他俯身凑上前,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将谢华年拽了起来,强行按在床头靠背上。
“画室那边呢,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那个笨蛋老师家的笨蛋小鬼让你乖乖在床上躺几个月不要急着回去呢——据说这样几个月以后你就会因为发现他的画技突飞猛进而爱上他了。你每天跟这种笨蛋混在一起真的不会传染吗?”他仿佛无意说笑一般兀自接下去,扶住那颗被绷带缠得愈显苍白的脑袋,往谢华年背后塞了一只枕头,问:“想吃点什么?我煮了白粥和燕麦。”
“……水就可以。”谢华年撑着头,忍痛呻吟一样哼哼。
“那就当你选粥了。”沈弦全然自说自话地从保温锅里把粥盛出来,又拿了两个调料瓶递到谢华年面前,“海苔还是加糖?”
“……”
面对如此百折不挠地强大攻势,从内到外都被头痛包围着的谢大小姐好一阵语塞,终于也只能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听凭摆布地向后彻底靠进那只枕头里。
即便撒了碎海苔,白粥依然寡淡无味。
一贯挑剔的大小姐吃了两勺就皱着眉不肯再张嘴。
“不想吃也必须强迫自己吃!否则怎么好起来?”这样说着时,沈弦毫不犹豫地捏住谢华年的鼻子——与之前的温柔小心截然相反。
不得不张开嘴的谢华年在被强行灌下一碗粥之后,听见沈弦这样问:“其实我早就想说了,华年,现在的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哦,你还真敢问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难道不是你吗?”谢大小姐虚弱地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沈弦咬了咬嘴唇。
“你之前说的话,我后来也有仔细想过。我承认我最近确实是有点心浮气躁——”
“有点?”谢华年挑起眉。
“特别,我最近确实特别心浮气躁——不过啊,这些都根本不是重点啊,我明明是在说你的事啊!”沈弦尴尬地扯了扯衣领。但他仍固执地盯着谢华年的眼睛。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真的想清楚了吗?”
时间一顿。
是遽然被揪住心尖的痛感。
谢华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自己的表情一定糟糕极了,就算不愿被发现,就算想要伪装成只是因为事故的关系,依然无法骗过自己啊……
是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自以为下定了决心,确立了人生的目标,自以为是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到头来依然那么容易就感到受伤……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自说自话的所谓毅力,这样轻易地就濒临崩溃了。
大概自己……还是不够坚强吧。
不变得更加坚强不行啊。
不排除一切“杂念”是不行的。
眼前的景物模糊了,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漫上来。
啊,果然把脑袋摔坏了。
不能哭。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哭。
因为我啊,这样的我,怎么能哭呢……
抬手捂住眼睛的时候,谢华年笑出声了。
“最近是真有点看不清路啊,上个电梯都能摔下来。小弦你买过那么多镜框架,对眼镜应该还挺在行的吧,不如改天带我去配一副好了。”
那声音透着疲惫的沙哑,苦涩与自嘲。
但沈弦捉住了她的手腕。
“看不清就不用再看,想不明白就不用再想,撑不下去就不用再撑了!就这样慢慢地,休息一下吧。然后等到终于看清了、想明白了的那一天,再站起来往前走不就好了吗。”
他把她的手拽下来,合握在掌心里,强行对上的目光中度来的是灼热的痛楚。
他说:“适可而止吧,已经满身是伤了还要逞强到什么地步啊!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偶尔不用那么坚强也可以的啊。”
一瞬,谢华年整个呆住了。
继而感到轻松。
竟然真的想就这样顺从地放弃。
想要依赖眼前这个人。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期待着,期待沈弦能来阻止自己。只有他开口,自己才能踩着这名为沈弦的台阶走下来吗?
撕开名存实亡的伪装,暴露出血肉稚嫩的真相,与其说是被如此不堪的自己所震惊,不如说是不知所措。
终于自己否定了,那个永远站在高处、被仰视、被期待的,苦心维持的自己。
人类,说到底,也只是人类啊……
一切都是虚假。
其实早就清楚地知道的。
可不虚假又能怎样?
不这样走下去,还能向哪儿走去?
明明生来就无可选择。
生而为人,根本……无处可去啊。
“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在这世上呢?”
谢华年缓缓地抬起头,唇角扬起时笑得勉强极了,眼神里却是无尽的灰色,“果然人之所以活着,只是因为怕死吧……每当快要觉察真相,就再骗一骗自己,自欺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去求朋友帮忙,然后又可以继续假装阳光灿烂的活下去。”
那明明是看着面前人的眼睛,却像是穿透了所有,空洞,茫然,甚至隐隐尖刻。
光明即将散去,黑暗卷动。
沈弦想要嘶吼,想反驳,想狠狠地骂,但无法发出声音,就像被扼住了咽喉。
或许被扼住的是心脏。
“恨”这样的字眼是邪恶的,根本不该存在于心中。
但就是恨。
抛开法律之类的,甚至想杀了那家伙。
每一个让他深爱的人露出这种表情的家伙!
不,就算杀了也无法平息这心中汹涌的怒意与疼痛。
“你还记得吧,华年,我说过的话。”
他用力收紧十指,握着谢华年的手,似要将这疼痛传递,“我啊,不玩镜框了只是因为你说不戴比较好看。你心里知道的。所以,就退一步,到我这里来,让我抱住你,成为你的支撑,不可以吗?”
然后,他在得到回答之前扑身拥住了他的期待,俨然像个唯恐答案不尽如人意而忐忑不安地连眼也不敢睁开的孩子。
他紧紧抱住那具依然温暖的身体,将微凉的手贴在心口。
“其实我很高兴哦,华年,你把电话打给了我。现在在这里,这样抱住你的,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人,而是我。”
那之后的半个月,沈弦直接把卧室搬到了谢华年的客厅里,借着看护观察的理由,完全无视谢大小姐恨不得砸枕头的抗议。
这是半强迫式地侵入。更深,更深地侵入这明明触碰过许多次却一次也未能靠近的领域。
可以在检查伤情时肆无忌惮地抱住她的头,可以在猛然醒来的深夜安静地看着她被月光朦胧了轮廓的睡脸,可以在日常不断地争吵中感知她一点一点复原的生气——即便彼此都故意地忽略了潜伏心底的尖刺。
再没有更美妙的此刻。
想要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而不是默默蹲守在黑暗里满心都是你的身影。
这样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再多一步便可以握住幸福。
但这一步的遥远却如此不可跨越,如影随形地提醒着沈弦,再美好的虚幻也总会烟消云散。
一旦安静下来,谢华年就会走神。
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做,甚至面无表情地把一切都小心藏好。但她永远把手机放在随时可以够到的地方。
只要铃声响起,立刻就能接到,哪怕只是一封邮件,然后她就会再一次走掉,回到那个人的身边,留给自己一扇关上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