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不愿意跟张老师比试一下啊。”她盯住他,唇角渐渐扬起,伸手摸了一下少年还带着些微汗水的额头,“你当着他的面讲他是‘胡说八道’,他可是会伤心的哦。”
她一边如是说,一边从张一一的画板夹里抽出一张新画纸,拿起少年的铅笔在纸面上随意划了两下,似乎正确认手感。
“其实我很多年没画画了,并没有觉得自己还能画得有多好,就当随便画着玩吧。”她仰起脸,看住男人,“张老师你要命题吗?”
“不……”男人一脸哭笑不得,却在孩子们的起哄声中,也只得拿起了纸笔。
画画本身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对谢华年而言,这是极为愉悦的游戏,玩得不费吹灰之力。
脑海里一半是放空的,半透明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又被窗外投入的光稀释了,一闪而逝。
少年时曾经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多灾多难的孩子,每天都在被旁人所不能感受的烦恼困扰着。一眨眼白驹过隙,到了现在这个年岁,才赫然发现过去那些所谓的忧愁,当真渺小的可笑。
那时身边的人和事,何其单纯美好,宛如珍宝。
毕竟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算不上什么问题啊。
唯独连钱也无法解决的……
谢华年缓缓收起手中的铅笔。
纸面上只有一张熟悉的脸。
没有镜片的眼镜框,戏谑耍酷的微笑,神采奕奕的双眼。
是沈弦。
不是任何旁的人,只是沈弦。
她盯着这张画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把画纸折叠成小小一个方块塞进兜里。
“不画了。”
她转身想走。
“不行不行!姐姐不许走!”张一一蹦得老高,小手飞快,眨眼就把那张恨不得叠成无限小的画纸从她兜里掏出来展开。
“这个人是谁呀?”少年歪着脑袋咬着手指,水灵灵的大眼睛瞪得贼圆,“是姐姐的男朋友吗?”
“你才这么丁点儿大就知道什么是‘男朋友’了?”谢华年顿时被逗乐了。
“我知道啊!”张一一满脸天真地掰起手指,“我是陈莉、王晓雨和方文娟的男朋友!”
嗯,果然是男孩子呢。
谢华年看了一眼一旁的张望。
张望尴尬地捂住了脸。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谢华年把画纸拿回来,再次叠好收进口袋里,“只是个朋友,而已。”她像是要解释什么似的,又强调了一次。
“可是我觉得……”张望憨憨地咧开嘴,“你画这张画的时候,笔触和表情,都很温柔,很美好——感觉你好像很安心、很开心的样子。”
心尖骤然一软,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如雨后春芽般破土而出,又汩汩如满溢泉水。
谢华年怔怔地睁大了眼。
张望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仍是咧嘴笑着。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你考不考虑做个兼职,教这些孩子画画?”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才顿悟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蠢事,整张脸彻底红欲滴血。
“我不……不是想跟你搭讪啊!”他难为情地撑住额头,“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确实有点忙不过来……”
“……所以你会请一个不认识的路人去你的画室教孩子画画啊,张老师?”谢大小姐无语地挑了挑眉。
“你说的也对啊……”张望笑着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
那模样瞧着,简直担心他要把头发揪秃了。
大概画画的人,各有各的奇怪。
谢大小姐不由自主又笑起来。
“电话,抄给我吧,万一我哪天心情好呢?”
走出公园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沈弦那辆银灰色的座驾。还有靠在车上的人。
有点意外。
却又毫不意外。
果然,那家伙啊,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乖乖等在原地了吗……
“我还以为你逃了呢,说了那种话,做了那种事之后。”谢华年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
“逃的到底是谁啊,忽然就不见了人影。”沈弦微微皱着眉,似乎颇不满地抱怨着,手却还是抢先一步,习惯性地替大小姐拉开了车门。
沈弦的车,熟悉的座椅,熟悉的味道。
他存在的感觉。
啊,真好呢,忽然有点安心了。
谢华年闭着眼睛,冥想般安静了好一会儿,末了轻呼出一口长气。
“我啊,搞不好比我自己所知道的还要信任你。一直以来都在那么任性的伤害着你,抱歉。”
“……”
沈弦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不要跟我道歉啊……”
谢华年却扭过头来,定定地望住了他的眼睛。
“谢谢你包容了我这么久。”
“华年你……在甩我吗?”
心跳急促得阻挠了呼吸,紧张得连指尖都僵硬了,沈弦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不敢看。
害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失控流露的表情。
“那时候和程锦分开了是因为我很焦虑。”
谢华年向后放松身体,让自己靠在柔韧的车座靠背上,用平淡如水过三秋地口吻低声诉说。
“程锦他……从来不肯对我说他爱我,一次也没有说过。
“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只是‘试试看’。抱着这样的觉悟,很清楚的知道随时都可能结束,每天都做好了分开的准备,若即若离,好像是在一起,又好像根本身在两个世界,这种奇怪的关系,最后,反而是自己先受不了了。”
太累了。
这真的是爱吗?真的是在被爱着吗?
完全感觉不到。
觉得自己像是个自说自话的傻瓜,一个人坐在看不见底的黑洞边上,很冷,很寂寞,看不见明天,连今天、此刻也看不见,更摸不到,什么都是模糊的,没有存在感。
于是焦躁得、害怕得没办法,终于逃开了。
对如此懦弱没担当的自己感到气恼,但又无法忍受。
“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程锦他会这样。
“其实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本身也在深切的不安着。因为我们真的就是不同的人啊……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一切……
“就算再怎么想要一起走下去,却根本一点也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
“明天该怎么办呢?
“真的没问题吗?
“能够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吗?
“这样的问题每天都在想,时时刻刻地在脑海里打转。所以,一定是这种藏也藏不住的不安传递给了他,才让他这样小心翼翼的不肯往前多走一步,不肯给我更多的回应。
“所以,是没能让他安心的我不好。明明什么也做不好,还总是自说自话地对人指指点点,像个白痴一样颐指气使……”
纤长的睫毛细密地轻颤着,谢华年又微微牵起唇角,露出微笑。
那是一种全然不同往日的柔软表情,透明得让人不忍多看。
“直到现在我也依然觉得喜欢他,说不清理由,怎么都还是觉得很喜欢,没有办法忘记了像对待陌生人那样去平静面对。但是,我知道,和对方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先解决的话,结局就不可能有任何改变。这样的我,连自己的将来在哪里都不能真正思考明白,无论对方是谁,我都还是会——”
“别说了!”沈弦终于压抑不住,伸手捂住那张平静得可怕的嘴,“对不起……我不该问。”
“很意外吧。我其实是个这么没出息的家伙,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一直没法接受。”
谢华年只是轻笑了一下。
她握住沈弦那只手,将之拽下来,就这样握在掌心里,“但是,还好有你在。”
“刚才在那边发呆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找我呢?如果你不来怎么办?如果回去之后你已经走掉了又怎么办?如果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办呢?感觉……无法想象,怎么都无法想象。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重要到从来都没想过还有可能会失去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你能留在身边……无论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想要你能和我一起分担。”
她转脸目光笔直地看着沈弦,将掌心里的那只手按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露出虚弱的微笑。
“很过分的要求吧。你还是赶快拒绝好了。哪怕打我一拳,就在这里狠狠打我一拳,让我赶紧醒过来也好!”
心口一阵阵堵得发慌,好像有无数洪流想要渲泄而出,临到嘴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弦只能这么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不断克制着情感决堤溃落的冲动。
“谁要打你啊……”
良久,他掩饰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顺势俯身,彻底将额头抵在她肩膀上,“我会留下来,留在你身边。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永远都没办法拒绝的吧。”
“你这家伙……真的是笨蛋吗……”谢华年的嗓音低哑下来,别开脸看向了窗外。
是啊,真的是彻头彻尾的笨蛋啊。
可只要是你的事,我就会变得这么笨啊……
这么笨拙的我,会让你讨厌吗?
心里有这样一个声音虚弱地自嘲着。
“如果现在不拒绝的话,就再也不会给你拒绝的机会了,这样真的好吗?”
他听见她语声里兀自逞强的颤抖。
“啊,没关系啊。但我能要点奖励吗?”沈弦抬起头。
他忽然更凑上前去,双手捧住她的脸,温柔而坚定地迫使她看着自己,只能看着自己。
“我会等。无论多久,都会等。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没法再走下去,那就请你抛开自尊后退一步退回到我怀里来吧。我会毫不犹豫地抱住你再也不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