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小姐真的去张望那家画室做了兼职。
这展开突如其来,全在意料之外,打得沈弦措手不及,险些不敢相信。
华年的心里还装着那个叫程锦的家伙。
所以,她大概是在谋局,在为最坏的情形做打算。
她还没有死心,还在固执地朝着认定地方向,即使痛苦也不肯退却。
意识到这样的现实,令沈弦万分挫败。
不,与其说是挫败,不如说根本是阴郁来得更恰当一些。
虽然说了那样装帅的话,在那美其名曰天宽地广实际就是鸟不拉屎的郊区,拼命装出温柔良善无欲无求的模样,装作心甘情愿地等待,其实内心深处,早已在湿冷阴霾的滋长下,生满了毒刺密布的苔。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无望地等待呢?
像个傻瓜一样。
为什么……不能索性把她抢过来?
这样的想法不断翻腾着,充斥了整个灵魂,几乎就要成为主导。
但每当他看见谢华年,看见他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女王陛下”真的开始每天去给一群不着四六的孩子当画画老师,被熊孩子们涂抹得满身油彩,看见那个她尝试各种从前绝不肯吃的“平民食物”时复杂的表情,沈弦就知道,没有用的。
华年在努力改变,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为了一个大概遥不可及的虚无目标,不肯停下。
除非彻底坠入地狱。
是的,想要将凤凰彻底占为己有便只有折断她的羽翼,将她关进囚笼,使她从今往后除了自己之外再也一无所有。
这种事,即便只是妄想,也令沈弦无法自抑地颤抖。
下不了手。
他爱她啊……他是那样地爱她。
爱到任何伤害她的事,他都下不了手。
狠不下心去伤害对方,便只好狠狠伤害自己,等到终有一日习惯了伤害,大概就不会再觉得痛了吧。
可是主刀医生偏偏被强迫去做麻醉师,怎么都不在行。
沈弦抬头看着天空中缓慢漂浮的云层,重重吐出白色的烟雾。
“沈医生。”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后似笑非笑地喊他。
这里是医院的顶楼,难得偷闲的去处,按理说除非有什么紧急病患,不该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更别提来找他。
沈弦扭头回望了一下,骤然无语。
靠在楼梯口微笑的女人一身红衣,眼角闪烁的光芒精明得让人害怕。
萧子棋。
大概可以算是沈弦现在最不想见的人之一。
他默默地转回身去,又把烟送到了嘴里。
“问了楼下的小护士,说你最近总喜欢躲在楼顶,每天都很阴沉呢。”
这明显不甚欢迎的态度并没有让萧子棋退却。她自顾自地走上前来,伸手就抽掉了沈弦叼在嘴边的烟,麻利地熄灭,装进专用便利袋里,塞进自己的包里。
“是成年人就拜托有点专业精神,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啊,你可是病人的精神支柱吧,大医生?”她说着用力在沈弦背后拍了一下,扮作打气的模样。
这力道之大,简直可以算是暴力了。
“那还真是对不起啊。”沈弦被揍得咳了一下,捂着嘴自嘲,“萧小姐特意来医院找我,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相当不舒服呢,看到你这种让人一瞧就来气的模样。”萧子棋不客气地责备他,“其实呢,是你姐姐好几次特意来拜托我,说你最近不知怎么了,成天一副鬼迷心窍的模样,让我来开导开导你。碰巧,我这里也有一样东西觉得应该给你先看一看才好。”她说着从包里抽出一叠封袋的文件,递到沈弦面前。
沈弦瞥眼看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
“打开看看啊。”
萧子棋笑着重复一遍,分明是戏谑口吻,却不容置疑。
危机感。
其实,打从第一眼看见这女人起,这种异样的危机感就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犹如不详之兆。
无论这里面封着什么,绝不可能是好东西……
沈弦盯着那泛黄的牛皮纸袋子,依旧没有动。
不能接。
那是,绝对不能打开的,潘多拉之盒。
“不看?好嘛,没关系,我也可以直接把这个发去报社或者电视台。”萧子棋挑眉哼笑一声,收回手,做势要将文件放回包里,“但是啊,沈弦,这个问题你迟早都得面对的不是吗?谢氏的独女继承人,不但从大学时代就已经开始和做心理咨询师的‘平民’男友恋爱,甚至还为了这个男人拒绝家族指定的联姻对象、被家族扫地出门——这样的八卦绯闻,普罗大众可是最喜闻乐见了,你真的以为纸能包住火吗?啊,‘心理咨询师’呢,一定会有人怀疑谢大小姐是不是‘这里’出了什么问题,结果反而产生了‘移情’吧?现在的媒体可是很凶残的哦。”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毫不掩饰的挑衅目光紧紧盯着沈弦,眼神犀利地就像一只瞄准猎物的鹰。
几乎就在“谢”这个姓氏刚刺痛耳膜的那一瞬间,沈弦已经条件反射地伸手抓住了那封文件袋的一角。
收紧的五指将纸面揉出了痕迹,簌簌作响。
圈套!
果然还是被这个女人知道了。
心底的警钟一刻也不曾停止。
但是,没有办法。
浮士德早已曝露了脆弱,灵魂之上高悬的,是梅非斯特深红的镰刀。
一切的一切,在起源时注定,终是在劫难逃。
“你想做什么?”
没有立刻拆开封口,仿佛不敢窥探其中内容,沈弦只是紧紧抓着那个文件袋,手指也被厚重纸面勒得发白。
这种柔韧而有弹性的质感,八成是照片。
“你还是先看一看吧。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特意准备好拿来给你看的。”萧子棋气定神闲地催促,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内心一阵焦躁动摇。沈弦无法克制地拔高了声线,几乎就想把手中的东西砸回那女人脸上。
“你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无非是些无聊的花边新闻。你一个职业记者,堂堂的电视台制作人,关心点什么民生大计社会症结不好——”
“哎呀,说得好像是我自己就乐意成天挖这些‘下水’一样。连你都这么说,我有点难过呢。”
一瞬,萧子棋的眼神变得锋利无比。
“不过有些东西啊,你要是不敢面对,我就看在咱俩情分不浅的份上帮你面对一下,算不算功德一件?”她一把重将那文件袋抽回来,三两下撕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甩在沈弦眼前。
照片上的年轻女人美得如此熟悉,毫无疑问是谢华年,坐在即将汇入海湾的江边,夕阳金色的余辉落在眼睛里,那样温柔的眼神简直就像流淌的光。
而比肩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程锦。
“感想如何?”萧子棋挑起眉。
“……这种东西能说明什么?”沈弦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僵掉了,兀自顽强地嘴硬着。
“那么这个呢?”萧子棋立刻从包里拿出了另一张东西。
依旧是照片。
依旧是傍晚金色的大江大河。
依旧是谢华年。
可她在与程锦亲吻,彼此亲昵拥抱,任由指尖触碰那白皙的脸,揉进乌黑发丝里,如同呵护珍宝。
镜头的光晕模糊了画面,美如魔咒。
沈弦立刻就把脸别开了。
不敢直视。
没有那个勇气。
胸腔里那块地方骤然急促得紧缩,酸麻得已经感觉不出什么叫痛,只是吸不进气,连眼前一阵一阵泛起黑潮。
无法呼吸。
“真过分呢,那个大小姐一直都是这么玩弄你的心情吗?”
萧子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亦无法分辨远近。
“和你没有关系吧!你们这些狗成天就只会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吗?说要把这种东西拿去给报社和电视台……你脑子里到底都塞了些什么?”
条件反射地吼出了难听的话,沈弦觉得听见了自己握拳时骨节相撞的声响。
“说要立刻发出去是故意激将你的。”看来早有意料,萧子棋并未生气,只是神色暧昧的扯起唇角。
那种尽在掌握的神态。
这个女人都知道。
她是诚心要这样一刀一刀把他的伤口挖出来,逼得他无路可走,看他痛苦无助的脆弱模样。
“直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沈弦整个人都垮下来,嗓音嘶哑得没法听。
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
最多……不过是鱼死网破。
冷风骤然袭来,沉默刺骨。
“如果我说,我不介意呢?”
良久,萧子棋的声音缓缓的穿刺了无边的寂静。
“现在的新闻界实在乏味得很,我厌倦了,想激流勇退了。但即便如此,你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能力和资源一定能帮你解决许多问题,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不如我只要沈家女主人的身份和地位,也帮你解决一切明面上可能存在的舆论问题,至于你要和谁来往,要做谁的跟班备胎,我不干涉。你觉得这笔生意如何呢?毕竟,你父亲也不可能无限制地放任你这么追着谢大小姐玩猫抓老鼠吧。”
直白的语言孤零零裸露着,刹那震颤,立刻又归入冗长静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