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弘这家伙真的很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坦白。
谢华年整个人都安静了一瞬,仅仅一瞬,而后就又笑出声来,“什么啊,说得我这么差劲。好歹也受了你这么多年的照顾了,来送一送你也是正常的吧。”
陆弘也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陪她站着,看着楼下大厅里渐渐络绎不绝起来的人群,良久,低低地问:“需要我留下来吗,小姐?”
太体贴了。
如此温柔地过了头的询问。
可是,留下又能怎样呢?
放弃属于自己的未来的无限可能,再一次虔诚地留在原地,就能让一切恢复原状吗?
明明没有谁能够永远留下啊……
一瞬的酸楚涌上面颊,刺破了朝雾弥漫的沉默,谢华年扬手在陆弘背后拍了一巴掌,“加油好好干出点事业来哦,我带出来的‘兵’,别给我丢人。”
“嗯。”陆弘的唇角勾起来,一成不变的应话,柔和的表情,却宛如对一段时光的终于告别。他双手并拢,向着谢华年深深鞠了一躬,“那么我就走了,承蒙照顾多年,请小姐务必多多保重。”
“走吧,”谢华年双手插在短风衣的外兜里,只是扭头看着指示牌中心的消失点,想了想,哑声又开口:“我会看着你的,一直都会。”
刹那怅然。
窝囊,懦弱,不坚定,没出息。
重新坐回车里时,这些词便一个一个在谢华年的脑子里过了一轮回。
从来没想过,这些词竟然会跟自己扯上关系,更不谈竟然是源自这种烦躁不安的自我厌弃感。
再也不能像当年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一样,目空一切,为所欲为。
当年啊,当年那个从不动摇、永远自信能呼风唤雨的谢华年到哪里去了呢?
那时候,单纯如斯,甚至单纯得连什么叫真正的“失败”也不懂。
自然更不懂恐惧。
无知无畏。
可有时候真的很想停下,不用往前走,甚至退回过去。
那些恣意奔跑的简单生活。
“近处有没有风景好的地方呢。”谢华年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影,恍如自语般问。
“诶,谢小姐现在不回去吗?”司机透过反光镜小心翼翼地看她。
“想去随便转转散散心。”
就近找个风景好视野好的地方把她扔下就行,可以先回去,不用等——这样的要求让老实胆小的司机大叔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拗不过大小姐的独断专行,战战兢兢地放下人把车开走了,临行还反反复复地叮嘱:“如果有什么事请务必联络,马上就过来接您!”那副架势实在让谢大小姐非常想直接在车屁股上狠狠踹一脚。
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而已,用不用弄得跟我要去跳海一样!
虽然眼前这个公园小的有些可怜。
这里已经是接近山区的城郊,自然风光是很好的,设施修葺却难免有些简陋。
反正只是想专注地发发呆,好缕清脑子里已经纠缠成一团的烦乱,就算是圈在方寸之地其实也没所谓。
但尽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在大门前买票的时候,大小姐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她身上没有带钱,也没有带卡。
出来时匆忙,心里一片混乱,觉着有车有司机,便什么也没多想,也顾不得多想。
临到这时候才呆愣愣对着写了“门票十元”四个歪扭大字的售票板尴尬起来。
从没想过,她竟然也会有连十块钱都掏不出来的时候。
“小姑娘没钱啊?”售票大婶眯着眼,皱眉对看起来体面斯文其实疑似企图逃票的大小姐表示嫌弃。
“不……我……”一瞬间,谢华年感觉血全涌到了脸上。
但售票大婶只又看了她一眼,便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进门去了。
逃票?
这是不是就算逃票了?
谢大小姐还看着公园检票处的门迟疑。
售票大婶“哗”得拍了一下窗户。
“还愣着干嘛?赶紧进去!”
谢华年吓了一跳,几乎是蹦进门去,飞也似地逃跑了。
她拔腿跑了好一会儿,一直跑到水边的人工沙滩上才停下来,弯腰喘了一大口气。
郊外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犹如重生。
谢华年贪恋地又深深吸了两口气,在沙地上坐下来。
她盯着不远处成群掠过水面的鸥鸟,发了片刻呆,从地上捡起一支断裂的木枝,在沙地上百无聊赖地划来划去。
心里依然有很多事积压着,只有隐约朦胧的轮廓,说不清道不明。
谢华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一个大眼睛的少年已好奇地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划拉”出来的东西。
直到那孩子忽然开口,忽闪着那双大眼睛,抓住她的胳膊大喊:“好厉害哦!你们都快来看呀,这个大姐姐画得真好看!”
谢华年吃惊抬起头。
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长凳上还有不少孩子,大的不会超过十六,小的看起来还是小学生,被一个看似老师的年轻男人带领着,各个都抱着画板,似乎是在上写生课的样子。
少年还在一脸羡慕地垫脚,努力追问谢华年:“大姐姐是怎么画的?”
谢华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方才在沙地上的涂鸦。
她原本没有打算“画”出个什么东西来,只是随心所欲地用树枝拨弄沙砾,不知不觉竟画出一团荆棘,仿佛还缀着盛开的玫瑰,纠缠在细腻白沙上。
其实已经生疏了,又是在沙地上,她自己并不觉得有多好看。
那少年却不依不饶地抓着她,怎么也不肯撒手。
“你想学?”谢华年忽然觉得有趣。
少年用力地点头。
“那先把你的画拿给我看看。”谢华年伸出手。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扭头向“老师”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这种疑似开小差的行为似乎并没有遭到反对,于是欢天喜地地跑回去,将自己的画板抱过来,毫不羞涩地递到大小姐面前。
微微泛着米黄色的画纸上是一片开阔水面,还有水上掠空的鸥鸟。
说实话,以十余岁的小鬼而言,画得相当不错了,就算谢华年的标准会比较高,也足可以打80分。
但还不够完美。
“先继续回去画苹果吧,一个月之后再说。”大小姐抱臂做出了裁判。
“怎么这样?!”少年立刻一脸上当受骗地表情,撅着嘴跳起来。
“不然怎样,走在路上意外撞到神仙被摸了一下脑袋于是变得很会画画了吗?小鬼头!”大小姐毫不客气地在少年头顶上敲了一下,指着水面上的鸥鸟,笑道:“这个透视错了!”
“苹果每天都画已经画到烦了啦!”少年揉着头,不满地表示抗议。
就在少年差点没蹭在大小姐身上死缠烂打之前,另一个声音插过来打断了未成年的撒娇行动。
“稍微不注意你就乱跑来给别人添麻烦啊,张一一,赶紧给我回来!”皱着眉的“老师”走过来,抬手又在少年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屁股后面是一串探头探脑的小鬼们欢快的笑声。
一瞬间,大小姐脑内很形象的闪过了鸭妈妈带着一群小鸭招摇过市的画面。
要忍着不笑好像有点太困难了。
“有本事跟我爸爸比画哦,我爸画得可好了呢!”被叫作张一一的少年立刻撒腿跑到“老师”身边去,一边抱住“老师”大腿,一边回头冲谢华年做鬼脸。
“喂,不要这么没礼貌!”年轻男人立刻拍猴子一样“啪”得再在少年脑袋上揍了一巴掌。
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嘛……
忽然竟有点羡慕。
讶异的眼神在大小姐那双乌黑发亮的凤眼中显露出来,“你是他爸爸啊,我还以为是老师,那……”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其余的孩子。
啊,怎么想都不可能的吧,果然还是老师吧……
谢华年默默吐槽了自己一瞬间的脑洞。
“确实也是老师,不过就是个绘画兴趣班啦……”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挠了挠略有些凌乱的短发,向谢华年伸出手,“我叫张望。小孩子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他悬着手等了一会儿,见谢华年没有立刻回应,便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很认真地收回手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重新笔直伸出去。
你这样不是反而叫人更尴尬了吗……
谢大小姐无语盯住那只依然沾着些许泥沙的手,挣扎片刻,还是稍稍握了一下他的指尖算是应酬。
这是个看起来普通得十分憨厚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大T恤和牛仔裤,全不像谢大小姐所惯常见到的精英们那般西装革履斯文楚楚,但莫名就有那么一点烟火气,让谢华年不由自主在意起来。
名叫张一一的小鬼头还在一个劲蹦来蹦去,扮着鬼脸向谢华年发动嘲讽攻击。
张望狼狈地抓着上蹿下跳的儿子,努力训斥着“不许胡说”之类的话,脸色已越来越红。
那副完全被儿子骑在头上的可怜模样,看得谢大小姐忍不住要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