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谢华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以至于还只是个稚嫩少女的她怔忡良久,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谢华年的世界里正式有了沈弦的一席之地。
在那之后的十余年之中,每每有人羡慕地说出:“沈弦就好了,什么东西随便看看就会,肯定过得很轻松。‘神仙’嘛,跟我们这些平凡人到底不一样啊。”之类的话时,谢华年总会忍不住勾起唇角。
是呀,沈弦的确和你们这些平凡人是不一样的。
你们以为自己了解他什么呢?
这样的想法油然从心底生出,不知该算作是优越感呢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沈弦那种认真拼命的眼神就消失不见了。
不,与其说是消失不见了,不如说是连她也看不到了吧。
那个曾经只有她了解的眼神。
这代表着什么呢?
难道是她和沈弦其实也已经慢慢地疏远了吗……
蓦的,谢华年愣了一瞬,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旋即觉得有些可笑。
一直理所当然的认为,即使不需要刻意去经营,沈弦也会和自己站在一起。疏远什么的,这种事,从前根本想都没想过啊……
细微的人声由远及近,急速在耳边响起,伴随着零散脚步。
看起来终于散会了啊。
医生竟然也和公司上班族一样需要开会,这还是头一次知道。
谢华年看着跟在几位医生后面走出来的沈弦,双手插在兜里,轻快地打了一声招呼。
沈弦似乎正在想什么心思,茫然地应声抬起头,等看清了眼前人,猛地见了鬼一样大大后退了一步,差点没当众摔在地上。
“……不要这样突然出现啊!你在锻炼我的心脏耐受力吗?”
他好不容易才捞回惊魂,赶紧小跑两步迎上谢华年身边,与其说是在抱怨,不如说在哀怨来得更贴切一些。
“早说过要来的啊。”
谢大小姐拒绝对这场“意外”负责。
已经有人好奇地笑着张望过来,表情里带着暧昧的揣测。
这种气场十足的大小姐,无论在哪里都实在是太抢眼了……
沈弦慌忙和同事道别,以最快地速度换好衣服跑回来,拽起谢华年就往电梯间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还以为你最多站在远离医院大门三百米的地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脚步有些急促,努力也无法平静,还有种莫名其妙地心虚,说出来的话也变得十分奇怪。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又怎么也弄不明白。于是,整个人都愈发焦躁起来,越是想说点什么不要被对方察觉,反而越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一样,从头到脚都不对劲。
“不至于啦。爷爷上次住院的时候,特护病房我还是去过的。反正只是来找人,又不用待多久。”谢华年倒是不在意,随口应答如常。
这一回的电梯来得特别慢。
沈弦死死盯着变换中的橙色的数字,紧张得差点没开始啃手指。
“你这家伙是怎么了?”
一副“不行了憋不住了”的窘相……
谢大小姐终于疑惑地发问。
当然,基于涵养和形象问题,后面那句直观感受大小姐自己咽下去了。
“没事……”沈弦简直想哭,“你这么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按理说,这地方和时机都糟糕透了。
明明应该等离开医院找个什么可以坐下来喝一杯的地方再开口的,做好充分的准备,不论听到什么,不论说出什么,哪怕吵一架,或者干脆大打出手都没有关系。
可就是无法自控。
像个怕死又恨不得干脆早死早超生的死刑犯,彻底被压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发狂地扑上去,自己扳下了铡刀。
片刻沉默之后,他听见谢华年淡淡地应了一句:“啊,有点事拿不定主意,没法下决心,所以想找人聊聊。”
她既没有敷衍了事,也并没有继续深入下去的意思,而是立刻扭转了话题的方向。
“你在医院的时候都不戴你那破镜框的啊?”
“总觉得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观察操作。做医生可不是耍帅闹着玩,这可是人命呢。”沈弦顺着接过话来,心情复杂地松了一口气,一边想着“这是对的,这样才是正确沉稳的做法”,一边习惯性地取出他的镜架。
然后他听见谢华年带着笑意的声音。
“那就干脆不要戴了。不戴比较好看。”
“……别开这种玩笑啊!”
沈弦整个人都怔住了,捏住眼镜支架的手也悬在半空。
“我是说真的,感觉这样终于又能看到你的眼神了呢。”谢华年认真地肯定。
她说着伸出手去,将还捏在沈弦指尖的镜框拿过来,随手塞进自己的衣兜里,显然不打算再还给他。
一瞬间恍惚,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弦呆看着面前的人,看着那双熟悉的乌黑凤眼,迟迟说不出话来,开口前先“唰”得涨红了脸,只好扭头躲开了,觉得连耳根也在发烫。
总觉得,这样下去就危险了。
可是,真的会在意吗,我的眼神……
从不敢奢望的想法忽然撞进心里,刹那地动山摇。
“啧,你在害羞个什么劲,认识多少年了,让我看两眼你又不会死。”谢华年诧异地看着沈弦熟虾一样的脸,强行把他扳正过来,仔细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没有了眼镜框的遮蔽,一切都暴露的太过直接而真实。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华年!”
沈弦已经完全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摆才好了,只觉口干舌燥得快要虚脱。
但谢华年却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刚才那种眼神没有了。工作时的眼神。”
她松开手,语声中颇有些不甘心的意味。
“我觉得有好多年没看见过你这么认真的样子了。怎么说呢,有种……与其说是‘沈弦忽然变成帅气的好男人了’,不如说‘沈弦到底不愧是沈弦’吧……这样的感觉。”
话音未落,沈弦已经开始觉得腿软,前所未有的乏力。
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忍不下去了……
忍不下去了。
忍不下去了!
即便之前再如何告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各种心理建设,一旦看到那张脸,听到那个声音,就再也忍不下去了。
何况,还被说了那样的话。
这是被称赞了吧?
被说“帅气”还有“不愧是沈弦”了吧?
所以说其实自己还是有好好被她在意的吧……?
已经没法控制了。
好想扑上去,就这样扑上去,别得什么都不想去管!
“华年……”
“啊?”
“其实……我——”
就在沈医生终于鼓足平生最大之勇气把狼爪搭上谢大小姐肩膀的那一瞬间,电梯进站的铃声“叮”得一响,非常不识趣地把那一点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决心惊得魂飞魄散。
浑然无觉的大小姐走进电梯,转身看见沈弦还雕塑一样楞在原地,奇怪地出声喊他:“快点进来啊,喂,沈弦?”
啊,其实我真的很想进去啊,我想进去已经很久了!
对不起,这是个成人笑话……还特别冷。
几乎石化到裂掉的沈医生强忍着内心深处的哀嚎,沮丧地钻进电梯,只想随便找个墙角蹲进去种蘑菇。
“你刚才要说什么?”大小姐还很无辜地看着他。
“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沈弦狠狠吸了吸鼻子,忍住呜咽。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气氛不对,环境也不对,真是……糟糕透了……
人生你这张茶几到底还敢怎么更糟糕一点啊!
碎成一片一片的沈弦医生无语凝噎地看着同电梯的另外三位乘客,眼泪默默在心底流了一大缸。
电梯行至地下车库,出门,拿车,系好安全带,一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
谢华年没有开车,“反正也没事,随便走走过来时间就到了”这样的说法多少让沈医生感觉有些魔幻。
不对,太不对劲了。
如果是从前的那个谢大小姐的话,自己懒得开车时会叫司机来送就算真要步行也会说些“我今天就是想走路你有意见吗”之类的话不是吗……
突然之间平常十分讨厌的地方也愿意去,突然对他说了“想看你的眼神”这样微妙的话,突然流露出与人疏离的倦意……总之各种不对劲。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你和程锦之间。
你真的……被那个叫作程锦的人改变了啊……
从前的谢大小姐即便苦恼,也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犹豫不决的神情,不会前思后想语焉不详,更不会把疲惫暴露给任何人看见。可是,现在的谢华年看起来就像只迷途的凤凰,虽然依旧用华丽的羽毛掩藏着累累伤痕,却再也飞不动了,感觉随时都会坠落下来。
“那个,华年你……真的还好吗?”
被堵在高架桥上冗长的车流中间时,沈弦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开口。
尽管立刻就后了悔。
直觉这根本是个显而易见的蠢问题,可还是让他问吧。否则他真要被这令人窒息的诡谲与沉默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