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声音单调而嘈杂。
谢华年一手搭在车窗边沿,撑着脸,发呆一样盯着窗外高高低低的钢筋楼房与各色车辆,似未曾听见这提问般,良久,才静静地应道:“程锦回来了。昨天去见了一面。你走了之后。”
简洁明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哦。”
沈弦愈发觉得嗓子干到生疼,大脑被汽车的嗡鸣声扰乱了,舌头也打了结,只能干瘪地追问:“那,打算怎么办?”
“搞不明白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谢华年轻声叹了一口气,低头抵着额角,颇为无奈的模样。
“……要回去吗?”
缺口一旦打开,就再难刹住。
“不知道。”
熟悉的侧脸上,是唇线微扬扯出的苦笑。
“理智一直在说,如果回去的话,一定会死得很惨吧。”
“所以啊——”
把那家伙忘干净,彻底当他是个路人甲不要理他啊!
这样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大道理谁都懂,真要做到,太难了。
否则他自己又还在苦苦地守着什么呢,随便去跟个爱自己更多的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嘛……
S市的交通拥堵真是糟糕得可以,大大小小的车辆头尾相接,把整座高架桥塞得满满当当,一寸一寸往前蠕动,简直比爬还慢。
压抑不住得频繁从后视镜里偷看对方的表情,却又被罪恶感与尴尬困扰着,沈弦只好强迫自己一个劲盯着前面那辆三菱SUV的备胎,心里毛躁得一团糟,无数次有狠狠踩油门直接撞上去的冲动。
谢华年也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气氛骤然冷得有些僵硬。
华年又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又露出这种表情?
这样的念头反复翻滚,令人倍受煎熬。
“小弦,你说……如果我离开家里的公司独立的话,会怎样?”
当问询终于打破沉默,一瞬间的错愕,沈弦惊得几乎当场跳起来,下意识就踩了刹车,整个人都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倒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忽然被尖刀刺中了软肋。
催促的鸣笛声吵闹不断。但已经听不进去了。
“你想干什么?”反问时不自觉地就拔高了音量,手指在方向盘上捏得生疼。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得早作打算才是——喂,该走了,不要停在路中间啊!”
谢华年转回头来,指了指前方已经空出一大截的路面,催促。
她在沈弦重新把车平稳地追上去之后,才继续开口说下去:“过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所谓股票、基金之类的金融产品,其实都是些庄家操盘的泡沫罢了,要想独立站得住脚,还是得靠实业才行。但是以我现在的资本能做什么啊,做实业没有专业技术根本行不通。如果要去做金融,又根本没有其他的投行或者公司敢用我吧?真是的……想到这些烦心事就看你不爽,医生这种存在只要有人就有需求。像我这样,真是连自力更生的余地都没有。”
“你就这么认真吗?”沈弦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捏紧了方向盘。
看起来已经前前后后都仔细想过了嘛……
为了程锦?
真的已经做好就算和家里决裂也要在一起的打算了吗?
明明不过是那家伙自卑而已,你有什么必要为了满足他渺小的自尊心委屈自己?
心底淤积的阴郁黑沼般冒着气泡涌出来,几乎阻塞了呼吸。
沈弦听见谢华年自嘲的苦笑。
“不认真不行了啊。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会很苦哦。”他担忧地扭头望着她。
“我知道。”
“真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什么讨厌的事情也必须要去做,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啊。”大小姐再次扭头看过来,略有不满地微微皱起了眉,“你觉得我是没觉悟之前就会把话先说出口的人吗?”
的确,你不是。
车流依旧拥堵着,缓慢地推进。
沈弦忽然心里飕飕得冷。
“那么,从广义上的实业来讲,对你这种就算不会做也绝对会挑的‘大小姐’而言,娱乐服务行当可能是最好入手的吧。开家Cosplay主题餐厅或者酒吧、咖啡吧什么的。而且,如果是你这种‘美女店长’镇店的话,阿宅们肯定也会蜂拥而入啊。”
其实这话是随口说的,谈不上什么诚心建议。
“你在教我怎么卖色骗钱吗?”大小姐果然也就是嗤笑了一声,丝毫没有当真的意思。
但沈弦却还是感到烦躁。
“所谓‘赚钱’本来就是把别人的钱从包里掏出来变成自己的,这种事你从小就比我清楚得多吧。反正你现在也就是想自立而已,又不是在追求什么理想中的事业——”
话到这份上,沈弦忽然就噤声捂住了嘴。
太失控了。
因为一直在想着“你这么认真也都只是为了程锦我却还要来帮你出主意”这样的事,所以打从心底抵触着,实在没办法继续扮演出谋划策的挚友,一不留神就说了差劲的话。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即便意识到说错,也未免迟了。
“抱歉,我……”
幸亏车已经堵到根本开不动。沈弦消沉地直接倒在了方向盘上,恨不能挖个洞把脑袋埋进去。
好在大小姐似乎完全没往心里去,也不见着恼。
她只是颇有些自嘲地轻笑,平静开口。
“说的对啊,大概我就是因为一直以来没怎么认真思考过‘理想’之类的事情,才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吧。越是发觉到自己无能,反而越不知该如何走下去,忍不住不断想着过去的事。看准一个目标走下去就可以了,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人生这种东西,如果能一直这样单纯该多好。”
她说着,忽然伸手在那颗还耷拉着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话锋一转。
“不过你也不要把服务行业想得太简单啊。这种黑白两道通杀的灰色区域麻烦得要命,除了‘保护费’之外还要应付税务、卫生、食品安全方面各色人等,再加上采购渠道……绕开‘家族’去做的可能性趋近于零。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我可不打算沾这个。”
“华年……你……”
欲言又止,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沈弦抬起头,条件反射地揉着头顶。
手指碰触的感觉还残留未消,并没有多痛,只是有种微妙的惆怅。
如果你其实已经想得足够清楚了,方方面面,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还有什么是需要找我商量的……?
这样的疑问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更问不出口,只好妥协了,放弃了,不再为难自己。
他盯着眼前看不到尽头的车龙,郁郁地长出一口气,低声喃喃自语:“不用那么逞强也无所谓啊,真是的……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养你就好了。”
“嗤。说什么胡话。”大小姐毫不客气地回给他一个白眼。
沈弦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不是胡话啊。
我是真心的这么想。
不然你以为我又是为什么每天都在拼命努力?
可是,这种心情,你一定不明白吧。
无论我再如何想要,你也绝不是甘心依赖别人的家伙,不是么?
你怎么可能允许我养你呢……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无法说出来,明明话都已到了嘴边,也还是只能眼看着这样的自己被当成一个笨拙的玩笑一笑置之。
因为是真的喜欢,太喜欢了,反而没办法好好说出来。
越是在意,越觉得恐惧,害怕变化,害怕平衡打破之后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因为害怕,所以宁愿这样停在原地一步之遥的望着,也绝不想彻底失去。
说来说去不就是患得患失的胆怯而已吗。
这样的自己,可耻地背叛了友情和信任,却丝毫没有承担这背叛的勇气和觉悟,难过也好,痛苦也好,根本都是咎由自取,并没有奢求同情的资格。
车流终于一点一点地又活了过来,好不容易从最拥堵的路段开出去,重新恢复了速度。沈弦轻吁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竭力撑出轻快语调叹道:“总之……心情烦闷的话做什么决定都不灵的吧。这种时候就把别的事都扔开先去吃饱肚子好了。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你这个吃货!”
谢大小姐终于扭头看了正憋着一脸复杂神色认命充当五好司机的沈医生一眼,无奈笑出声来。
沈弦怅然扯起唇角。
“是是,‘女王陛下’你说什么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