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牛忽然笑了,他在心里想象翼姬的样子,翼姬现在一定正在微笑,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少年。翼姬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的,就像是春天刚刚从花骨朵绽放出来的花儿,翼姬当然没有错,错的是他张大牛。
所以他笑了,苦笑,淌着泪,直到他在沼泽的水面,看着那个少年,自怜地泣不成声,他狠狠地踢飞了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无数的涟漪破碎了那软弱的脸。如与往昔割裂,张大牛转身走入院子里,默默地微笑,笑声不知不觉慢慢响亮起来,最后他简直笑得手舞足蹈,合不拢嘴。
“我好似已经错了很久,但是现在我决定再也不错下去了!”
张大牛忽然收住笑容,不再回望身后成为鸟雀喙下食的米面,他不再转身,走过院里的水井,那幽静的井水里,映着他面容冷峻,那圆脸,掩不住岩石般的刚毅。
他很喜欢自己新的样子。
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张大牛从麻袋里可劲刮出一碗灰色的面粉,给自己烙了四张饼,又将房子里的衣物被子,火刀火棉之类的,打了个包裹。
临行前他来到了翼姬的卧房,先是点燃了枕头,然后是被子,等整座院落都沉浸在火光里,连大雨都无法浇熄之时,张大牛已经出现在了沼泽之中。
雨愈发下得大了,又借了风,雨点砸得沼泽里的芦苇丛尽都卧在地上,张大牛只觉得面上被雨砸过,热辣辣的生疼。疼得烙印在心里,是江湖的教训。
吃完这四张饼,不是生,就是死。
路很艰苦,沼泽里灌足了雨水,便是望着草丛一脚踩下去,常也是齐膝深的淤泥。有一次奔得急了,一下就陷了进去,淤泥一气就淹到胸口。幸好他十二岁以前,那启蒙老师指着他日后在江湖闯出名头,也曾和他说过过沼泽的技法,又或这雨淬得他清醒,总之张大牛总算没有乱动,甩出绳子缠住半截树桩把自己弄出来了。
一个浑身淤泥的东西终于滚到了岸上,只有一对眼睛仍然明亮。不知怎么的,他似乎觉得张大牛已经永远留在了沼泽深处的泥浆里,留在那身后烧得如火炬一样的院子里,而岸上的这个人,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他的名字的。
他咬牙,尽管从泥浆里把自己弄出来已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连站立起来也艰难,但他咧着白森森的牙,微笑着。绳子没有断,这天,不绝他张大牛的命,这沼泽,不埋他张大牛的骨。他知道自己已无力在雨里奔走,索性爬上一处丘陵,慢慢地缓过力气。
万幸这是秋雨,谚语说的:“早晨下雨当日晴。”总归还是没错,下到黄昏,这雨终于停了,暮色深深地从西边渗出来,染昏了半幅天际,张大牛泥人儿一般躺在丘陵上,秋风萧萧,天边几只老鸦,说不出的凄怆和死气。
他已精疲力竭,也许,就要死了?不,不!
死了,可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不管孔雀还是乌鸦,春风还是秋雨,都没有了。
他极力地展望着远处,那远处的荆棘丛,有一抹淡红的不知名的花,倔强地在枝头,火苗也似的,带着生机。张大牛认得这种花,这种小花,流沙镇的后山也不少见的,没什么绝艳的蕾苞,没什么诱人的香氛,甚至也没有枫叶的血色豪壮,但她开在腊梅绽前,谢在春草生后,淡红的花。张大牛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摇晃着支撑起了身体。
在日落尽之前,寻了个山洞,虽然洞口泥泞着,但斜斜地向里,走上三五步,地上就只有些潮气了。张大牛坐在那里,幽暗的山洞在这黄昏,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冲洞口望出来,是死灰般的光亮,茫茫的白,暗淡得便要谢了。只是那淡红的花,虽已看不见,张大牛却知道,它还开着的,开着,如火一般地立在枝头。
但张大牛着实也无力做些什么,洞外传来狼嗥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兽叫,狰狞得教人心颤。他摸索着解开包袱,那油纸包着的饼,干硬得老树也似,张大牛扳了一块,含在嘴里小心地用唾沫把它化开。还有三张饼了,三张就是三天,三天的命。
第三天,张大牛身上还有两张饼,但他仍没有走出沼泽,尽管明明知道当时背翼姬进来,只是半天的路程。
更不幸的是今天没有下雨了。
雨尽管让他举足艰难,但也掩没了他在沼泽里留下的人味,一旦没有下雨,那些野兽可是有极灵敏的嗅觉和极锋利的爪牙的。沼泽里总有一些称不上是山的丘陵,张大牛躲在丘陵背风的洞里,想摸索到一点什么,如可以防身的石头。
可他却摸到了一根树枝。确切地说,是有些朽了的枯枝。山洞里可能有藤蔓,有小草,但不会有树,所以不可能有树枝。也许是风吧,但风不可能把一堆树枝吹进来,再扎成一捆吧?张大牛的心一瞬间就亮了起来,他小时候听过许多的剑侠的故事,在荒僻的山洞里,得到秘籍或隐世高人指点的主角,纵横天下的豪情,总是少年的憧憬。
一捆树枝,说明这里有人。张大牛一下子就忘记了对沼泽的恐惧,去洞外扎了一支火把,往黑漆漆的山洞探了进去。洞并不太深,七八步的模样,一下就到底的。果然有人——一具干尸。张大牛冲出洞外吐了又吐,再进去翻看,干尸身下果然有武功秘籍——写在包油条煎饼的废书页上,大约是咬破手指写的。
张大牛跑出洞外看清了那血写的秘籍,只觉得命运的嘲弄不外如此。这哪是秘籍,不过是五虎断门刀的刀法,什么叫五虎断门刀?哪怕是小孩也知道,街上的流氓,如果不是只会黑虎掏心的门外汉,但凡有学过点什么功夫的话,大约多数不是十段锦,就是五虎断门刀了。
霉气。张大牛把那几张油滋滋的废书页颠倒着看了几次,只好承认自己的倒霉。在荒僻的沼泽,找到山洞,山洞里的秘籍,却是秘籍是五虎断门刀的秘籍。在洞口生了堆火,张大牛带着一肚子怨气睡了。
但当他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走不了路了。这几天连续高强度地赶路,其实第二天两条腿就痛得不行了,只是求生的欲望支持着他,一直向前。但这么几天下来,在沼泽里,他的鞋子灌了泥水,休息时太累又没理会,倒头就睡,终于把脚捂烂了,一着地就是钻心的痛。
他能做的,只是坐在山洞口,让脚丫子晒太阳。什么时候消了肿结了痂,才能继续上路。当然,也许吃完两块饼以后,在脚疮好之前,饿死;或是野兽寻觅到他,把他撕碎。张大牛很讨厌这种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