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猪,也是有牙的,也会挣扎的,何况过了十二年天才神童生涯的张大牛?他打了个冷战,却不须再想就选定了今夜之前都是他所羡慕的江湖人的路。荆十九却说:“江湖很苦,你身无长技,不如我一刀……”
张大牛终于压抑不住了,暴跳着叫骂了起来:“你长得好眉好眼的,怎地良心就被狗吃了?我拼了命救你,谢字都没一声,还一再地劝我去死!你不是会武功吗?不是大侠吗?你就不能教我?我给麻皮乞丐半块大饼,他还知道给我叩个响头呢!”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自家的事体,有什么不清楚的?便是荆十九教他内功,他敢练么?练就爆体,每年东陵不乏一些不甘做废人的废人,去练内功心法然后传出爆体消息,从没一例是成了事的。
但张大牛无法忍受荆十九这么劝他去死,若是别人,他便也算了,九年来冷言冷语也经得多了。只是这天仙一般的人儿,自己万幸救了她——张大牛却是明白他自己的能耐,凭他要救荆十九,跟七旬老妪生子的几率没什么差别了——但毕竟是救了,毕竟天开眼,让他张大牛和这美人有这缘遇了,她却视他如蝼蚁般,实在教张大牛一口气郁积得难耐。
荆十九听了,愣了一下,却是道:“你这厮,便随你去吧。”说罢抛下几锭黄金,从窗户间纵身而出,张大牛只望着她那雪白长衫在空中招展,如天仙下凡似的,在屋顶上跳跃穿行,转眼就成了一个白色小点,再定睛去看,已不知所踪了。
张大牛便愣在那里,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了半晌,楼下仗着火把的人愈聚愈多,恐怕马上就会上楼来了,于是收拾了地上几锭金子,走到临街那面窗边,咬了咬牙,便准备跳窗下去算了,谁知这时街上马蹄声“嘚嘚”响起,手执水火棍、链锁的衙役急跑着涌了过来。
正当六神无主之时,突然脚上一紧,张大牛吓得脸都青了,转身只见那半身血污的翼姬,卧在血泊里,那留着长长指甲的手上,青筋贲现,沾染着鲜血就握在他脚上。披头散发的翼姬,被血污了脸和罗裙,在那摇曳不定的烛光里,活脱脱的地狱出来的女鬼形象。
翼姬的颈上,原戴着一个嵌金刚石的项链的,荆十九的刀锋尽管把项链削断了,却始终在这里滑了一下,没有切开她的血管动脉。若不是她还一只手捂着咽喉,张大牛只觉得便要尿裤子了。然则翼姬却马上松开握着他脚踝的手,用地上不知是谁的血,在张大牛腿上写下两个血字:共遁。张大牛立马眼睛就亮了起来,如溺水者见到一艘小舟似的——便是一根稻草也是好的,何况是船?
她说共遁,她就是有法子跑了,有法子跑就不用吃官司了,不用摊上杀人凶手的嫌疑了。这却如何不教张大牛心喜?这便是翼姬高明之处,她若让张大牛救她,怕便没有这般的痛快,何况她虽保得性命,但毕竟重伤,口不能言。
翼姬本来就是江湖人,江湖的凶险她自然心中有数,能在江湖中生存了这么久的人儿,哪个是实心眼的?何况这次要向他们以为是荆十七的荆十九发难,女人心细,早就备了退路,把那壁炉炭火扒开,森然便是一个出口,张大牛先把她塞了进去,自己又跟着缩入半个身子,再把那炭火扒好,重新点着了,才关了这暗道的口子去了。
当张大牛爬出暗道的出口,再一次看见天空时,已经是明月高悬了。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染在芦苇上,那沼泽边的水塘,映出一个怪模怪样的倒影,那是他背着翼姬,艰难地在沼泽里跋涉。布鞋混着泥,踏在沼泽里溅起土黄色的泥水,惊飞了许多夜宿的小虫。不知名的蚊蝇,钢刺一样刺着张大牛的肌肤,但这痛苦对于早就麻木了的张大牛来说,已经很次要了。大沼泽往西一路过去,是东陵大陆的生命禁区,而张大牛现在就朝着这方向进发。他没有选择,因为他实在无法把翼姬扔下不管,那样她会死掉的。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女孩,就这么死了,他硬不下这个心,但他却又感觉,时不时毛骨悚然地感觉,自己背着的,是一条色彩斑斓的冻僵的毒蛇。
幸好,张大牛远远就看到,前面有一间孤零零的四合院子。翼姬说的藏身之地。若非如此,张大牛恐怕很难抑制他心里要把毒蛇掐死的冲动。房子不大,但很舒服,也没有什么毒虫藏匿在里面,想必是时常有人来打扫的,预备着事发应急用的地方。
翼姬用羊肠线缝着自己颈上的伤,给她拿镜子的张大牛只觉得无比的诡异和恶心,实在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要知道,虽然荆十九没有想把她的头斫下,项链又让大的血管避开了刀锋,但那一刀仍是极有力道,且不论刀气震伤了颈椎,单这外伤,已极是吓人了。
她刚缝完,示意着张大牛用布把她颈间的血污抹去,便咬着嘴里的软木,昏了过去。张大牛立马冲出房子,在沼泽边疯狂地把之前吃的鲜肉包子,一古脑地吐了出来,刚抹了嘴想转身进去给她抹去血迹,一想起之前的情景,那苦胆汁又涌了上来,呕得一地都是。
张大牛住在这里,却也不觉日子难过,他原在流沙镇里也没什么朋友的,却时时要提防那群作践他的废人们。房子里积蓄了小米和麦面,张大牛在房后的井里打了水,自己熬些粥,又烙了几张饼,毕竟当了这么些年的店小二,多少能让自己吃饱。
“我走了。”三个月后,伤口已结了痂的翼姬,用芦苇杆在地上写着这么几个字,终究,她不是毒蛇,伤好了也没有向大牛下杀手。大牛望着她,很有点想不通,大约这一生再也不能说话的她,何以仍能这般的欢笑?
她笑着,轻轻地把樱唇在他额上印了一记,飘然而去。
张大牛这下真的呆了,直到翼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猛地一抬手,可又想起就算叫她,她必也是听不见的了,那手便只好无力地垂下,一屁股跌坐在房子的台阶,傻傻地望着阴霾的天空。
一滴雨,砸在他的额上,砸出了他无奈的一声叹息,房子里的粮食总会吃完啊,这大沼泽来时是翼姬不停地指着方位才走到的,他张大牛哪里认得出去的路?要是随便哪个人便能到这里来,还叫秘密藏身处么?
兴许,兴许翼姬会派人来打扫,送点米面吧?但这个幻想,在张大牛跌跌撞撞走进后院时,就破灭了,本来还存在那里的两麻袋米面,被洒在后院外的沼泽上,十几只鸟雀正在啄食着。
毒蛇就是毒蛇。张大牛算是明白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