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兄弟走了。刘校尉前日被抬下来时还有一口气。他真是铁打的,单是肠子断了四五截,半个肝不见了,彩号营的医师都哭了,无法医活。捱了一下午,到了半夜才走的,硬是没呻吟一声。临去时把这本子给俺,叫俺多记记事,命好活到老,吹牛皮都有点底,又叫俺一定要把他的骨灰送去朔方。对了,未了他说俺在大帅身边当个亲兵也不歹。——光武二年十月,初六,落雨。”
包围着古虎餐的西陵铁骑冰冷地峙立在那里。战场上并不需要太多的热血和激情,他们只需要冷静,无论杀死对手或是被对手杀死。他们几乎就是职业军人的典范。而不到朔方军十分之一的误伤率,是对此最完美的注脚——当弓箭覆盖式射击,当战线如犬齿交错,最致命的往往是袍泽因乏力、激动造成的误伤。
在东陵呆了几十年的西陵将军,对这块大陆的官话已很娴熟:“放弃吧,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和你说过,当现代化的军队再一次踏上这块大陆,你那几盏画着禁魔咒的纸灯是抵抗不了的。你也应该明白,从我们一起变成小孩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没底牌了。”
西陵将军指的是第一次入侵东陵,在古虎餐全力施展出来却最后失控的时间结界里,他和古虎餐经历多次时光快速飞逝和反转,两人快速的衰老最后又变成婴孩的事。而当时他们正在用类似他心通的魔法,五行元素在彼此之间形成了桥梁式的沟通,致使记忆发生了混合——简单地说,西陵将军拥有古虎餐的全部记忆,对方亦然。
操纵远古封印使得牛头怪肆虐东陵,便是西陵将军通过古虎餐的记忆知道封印存在的。讽刺的是,除去先进文明的诸般知识以外,古虎餐在西陵将军那里还收获了自由和平等的概念——从一个侵略者的记忆里。
“这对于你可能不太公平,因为你就算从我记忆里知道有魔晶粒子对撞机,也不可能知道它那复杂得连我也不明白的原理。在我敞开的记忆大门里,你明知琳琅满目,却只能空手而归,看,这就是原始文明可悲。投降吧,我以东陵总督的名义,以我的祖母的墓起誓,保证你将得到数十年前我许诺的条件。”将军之所以不放弃说服古虎餐的归降,是因为要完全解决面前的朔方军,必须付出许多西陵军人的性命,而文明的西陵唯一不如原始的东陵之处,便是人命无价。无论以什么样的籍口,当伤亡超越社会所能接受的极限,支持殖民计划的政客还是会被民众哄下台,而等待将军的,将是退役的通知。
将军没有理会身边参谋对于是否下达攻击命令的询问,继续通过扩音魔法向古虎餐作最后的劝降:“用你们东陵人的话来说,归顺只不过是弃暗投明,你仍可以位极人臣,如果是战败,那么你和爱戴你的朔方军,只能成为奴隶,难道这不值得你考虑么……”
“不为臣,不为奴。”
回答他的是古虎餐轻笑的低语,如雪的刀光斩下三百步外那持旗的西陵骑士头颅,鲜血还没有溢现,西陵军攻击的命令便被下达。也许将军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劝降只不过是为了减少将士流血,明知徒劳却仍需一试的努力。
三千铁骑长枪上洋溢着银白的斗气,闷雷似的蹄声不绝响起,如钢铁洪流,涌向背靠着背的古虎餐和郝仁。
铁骑才开始催动,七名六翼天使也已扇动着洁白的翅膀发起进攻,无比璀璨的巨大光剑带着神罚的庄严,带着天火与诅咒斩落,七道剑痕几乎眨眼之间就犁出如同地裂的轨迹。大地剧烈震动,地底的烈焰被引喷,火红的岩浆从处于剑痕交错中心处冲向天空,七道剑痕流淌着可烧融一切的地火。
那六名吟唱完毕的大魔法师举起古朴的魔法杖,杖头勾勒出五行元素的各色潮汐——黑色的潮汐涌过,无论是烈焰中幸存的飞蚊还是断了半截拼命蠕动的蚯蚓,甚至是预知危险高飞的秃鹰,尽皆形魂毁灭;暗绿的潮汐掠过,地上双方战死的士兵,无论是被岩浆熔去半截身躯还是烈焰飞舞的尸身,无论朔方军保家卫土的烈士还是西陵远征客死的侵略者,尽皆涌向古虎餐和郝仁站立的地方;深蓝的潮汐淹过,连火焰熄灭的烟也冻成冰碴,焦黑的草根也成冰,然后伴着同样成冰的石头,碎尽在风里……
将军站在西陵军的大本营里,远远看着这场耀眼的烟花。他掸了掸披风上的征尘,拿起自己华丽的佩剑——自被俘启始,数十年来,他第一次抽出这把剑。他举起剑,压在英俊的面庞上,吻了吻吞口上那个用金丝缕成的西陵文字:“巫”。
这个姓氏,可以远溯到生活在遥远的西陵黄金时代以前,却至今仍被万千骑士当做偶像崇拜的那个男人。无论是否承认自己崇拜那个多情的先祖,将军绝不能容忍自己让这个姓氏蒙羞。胜利!只有胜利,才是对那位先人最好的祭奠!
但这时西陵军的大营却突然迸出剧烈的爆炸和火焰,将军回头望去,正是辎重营。截击粮草的战法,自古便有之,但偏偏永远也不过时,至少在需要步兵去实现占领目的的岁月里不会过时。身为名将,辎重之处不可能不设重兵把守的,这种情形下仍造成这么巨大的破坏效果,袭击者也可堪比数十年前强行破坏时空之门的逆天强者了。将军几乎马上就下达了军令:“启用逆天强者顾问团!”就让强者去对决吧。
剑神迈克尔·考特二十七岁已晋级大剑师,四十岁晋身剑圣之后罕有敌手,五十七岁晋身剑神,单以剑论,西陵已无三合之敌。和法神范海新为了信仰加入西陵远征军不同,也不同于箭神阿尔特弥斯为了使她的精灵族人可以免去赋税而投入远征军,迈克尔只为剑。西陵已没人愿意跟这个动起手来就连命也不要的剑神切磋,哪怕是同样水准的对手,当听到原始的东陵大陆有能做为他对手的强者,他便加入了远征军,甚至连报酬都没有谈过。
当脸上交错着二十一道各式刀伤剑创的迈克尔提着他那边传说价值五座城市、累死三位矮人大师打造出来的双手长剑,迎上正阴着脸率队横行于西陵军营盘的古刀时,迈克尔禁不住一声长啸,这就是他此行的一切——一个足够好的对手!
在金黄斗气扩散到剑身上时,附于双手剑上的禁咒魔法“灵魂禁锢”便笼罩了深藏在地底半月、刚刚破土而出的古刀。
古刀从来没有感觉这么怪异过。他身体几乎是按着多年征战的本能在与敌人搏杀,但身上的骨肉似乎完全不听大脑指挥。这时,一柄西陵式的双手剑已斩破秋风横斫杀到,古刀从没想到在战场会把对手的剑看得如此清楚,连那剑身上锻打出来花纹都清楚无比。这一剑,已然化繁为简,根本没有后招,没有虚招,没有花招,只有一招,致命的一招。古刀砍翻身后冲杀过来的那名西陵骑士,又凭着本能踢起地上的长枪穿透二十步外那举起弩的弩手,但他不知如何招架这一剑,这简单的一剑。
他自出天牢以来,随古虎餐征战多年,便是面对牛头怪突破领域之时,也从没有如此感受过死亡的寒意……
西陵军参谋室里,正通过镜像术汇报敌情的黑鹰侦察小队还没说完,另一个要求紧急通话的魔法晶石又闪烁起来,魔晶石上闪烁的是极度危险的深红色,参谋长示意手下参谋继续与黑鹰的通话,自己则连忙启动魔晶石。
魔法图像闪烁着,参谋长认得那是远征军最为精锐的“联邦盔缨”、奉命把守空间之门的第一师师长。实在很难想象这位魔武双修、拥有剑圣与大魔法师称号的师长,此刻竟汗水横行在脸上狰狞的血痂之间,残破的盔甲和蓬乱烧焦的头发比乞丐更狼狈:“……要增援!……师指挥部文职人员……马上组成敢死……图书管理员?妈的!凡是穿军装都上!……我带队上……阵地在……”魔法影像的传输很不稳定,连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到了后面,已然声影全无。
“龙骑军十三、十四团,重步兵五团六团,神圣魔法师小队,由箭神阿尔特弥斯统领,马上支援第一师!”还没等参谋长回话,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的将军已经冷静地下达一连串的命令,“红鹰师,魔晶炮第三旅由参谋长统领,随后增援。”时空之门是西陵与东陵之间的纽带,不惜任何代价也必须保证它的安全。
将军脱下雪白的手套,轻轻抚摸着佩上那个金丝缕成的“巫”字,他不能再败给那个形如痞子的男人,绝对不能!尽管他的身躯仍如平常的坚强挺拔,但握着剑的手,却已在微微地颤抖,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出身与战绩,无论他如何坚强,他毕竟还是个人!长达十年的被俘囚禁;十年,每晚剥下自己的一块皮,来破解东陵人刺在他身上的禁魔咒;再隐忍十余年,积聚力量,布置局势分调手上残存的人员……深藏在地底如同老鼠一般。一切,都是拜那个姓古名福字虎餐的家伙所赐!
甚至于他都分不清,方才对古虎餐的劝降,是真的为了减少将士的流血吗?事实上他知道,从十年前就知道,古虎餐是不可能会投降的。那么,也许是为了在这个曾经俘虏过自己的敌手面前,寻求一份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抚慰那被光彩的盔甲所掩遮的被他自己剥尽了皮的丑陋身躯?也许吧。
总之,尽管古虎餐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但凡是对手,就必须被征服!将军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本来就雪白的脸愈加苍白了。他决绝地下达命令:“大魔法师顾问团准备灭世封印,一旦发现古虎餐还存活,马上启动灭世封印!”
除去远古的不可考传说,据说灭世封印在近代西陵历史上只用两次,一次是封印了降临人间的光明之神的死敌黑暗君王;另一次,是在西陵的气温变暖导致冰川融解、整个西陵面临灭顶之灾时,封印了那片巨大无比的亘古冰川。每一次的灭世封印,都将令施展的三十名大魔法师在六十年内——通常就是终生——无法使用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