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相爷冷然扫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摇头道:“这次将使你失望了。古帅是有魄力来做这步扑与倒扑,但后面调兵遣将的接不归 ,莫非你真以为古帅有什么计谋定下来?就凭你这谋略,老夫以为,你还是安心地姓陆,忘记那块玉佩吧,这对大家都好。”
“爷爷教训得是。”陆天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抚着那块玉佩,那是他血统的证明。在西陵军第一次入侵东陵之后,刚刚生下他不久的母亲,便死得莫名其妙,以至他被托付给了外祖父,不单随陆老相爷远离中京,更隐去原来显赫的姓氏,改姓陆。当中京毁于牛头怪之乱,天子血脉尽数罹难时,他在朔方军里极为热血主战——谁的父兄死了,自己没有一点血性?他当时曾想站出来,揭开自己的身世。但陆老相爷阻止了他:如果你的爪牙不足于保护自己,雏虎不如装成猫。
“听说你有好几次准备向陈延吐露身世?”陆老相爷没有停止敲打陆天波,许多话老人并不想说,但陆天波的某些举止,着实莽撞到势同玩火。陆天波有些犹豫,但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陈延是疯骑军里的一员,跟陆天波并肩作战过几次,彼此很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陆天波觉得认为,在朔方军万里挑一的精锐疯骑军里拉些人做心腹班底,并没有什么不妥,但陆相爷轻轻地一句话,却就让他愣在那里:“陈延加入疯骑军前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他加入疯骑军以前,叫陈牛屎,没错,就是叫做陈牛屎。”
大帐的帘子没有放下,外面一阵秋风刮过,几片残叶被扫进来,陆天波的心头一时比那几片枯叶更无力。陆老相爷一句话便捅穿了他的布局:那陈延混到今日的地步,全是靠着这古大帅,要不然他还是村间一个陈牛屎。疯骑军是一伙狂信者,他们的精神支柱就是古虎餐!要让陈延背叛古虎餐?难,难于上青天。
“但我终归要去做。”陆天波闭着眼,良久以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对陆老相爷道,“这是我凌家的天下,数千年几百代传承,只有一息尚存,便不能教这东陵从我这里失了正统。”
陆老相爷有点吃惊地望着陆天波,赞许地点了点头,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志!古训道是:宜守不移之志,以成可大之功。陆天波谋略上或许稚嫩,但在对古虎餐极为崇拜狂热的朔方军中能保有这份志气,着实不愧这些年的教导。陆老相爷笑道:“好,你可知,立得此志,便有两种结局?”
“不外成王败寇旧事!”陆天波此时已然想通,不假思索脱口便出。
陆老相爷笑得咳嗽了起来,一块块老人斑都似要张牙舞爪跳出来一般:“你错了。两个结局:一是功成,名留青史中兴名帝;一是事不可为,亦足成权臣。古虎餐不改所谓自由之论调,便有天纵之才,也不外两个结局:一是败,二也是败。”
陆老相爷说的头一个败,是指古虎餐不能实现他提出的天赋人权,人皆自由;第二个败,是指古虎餐就算表面上能成功,实际上也不过是用个人的号召力、手里的权力,以一种违背了自由信念的行径,来实现表面上的自由。
老人再也不说一句话,沉默地靠在椅上。他最为了解:古虎餐所提出的自由,几乎没人明白的自由,据说是古虎餐和西陵敌酋在时间结界里彼此记忆交融之后,找到的西陵人强大的根源。古虎餐曾经和陆老相爷长谈,认为民众不自由正是东陵文明落后于西陵文明、受西陵侵略的根源。古虎餐说:自由的民众应该不被饥饿胁逼;失业者有资格得到救济;年景不好欠收时,田里收成不足一家子过一年时,官府应该给予无偿的援助;每一个孩子都有资格上学受教育;治理民众的官员应该是民众推孝廉一样推举出来的……
当然如果只是这些,陆老相爷大约会认为古虎餐得了失心疯,在描述天上神仙的日子;但古虎餐接下去却由自由推延出:东陵如同一个很大的作坊,现时因为不自由,作坊里充满着强制岐视,这个作坊的产出自是少得可怜的。如果这个作坊不问出身不问父母,只问擅长于何事,产出自会大大提升。而更重要的是:这个作坊要有健全的律法,由全部的人一起制定并且表决通过的律法,不因为是国舅之类——跟天子有亲戚,或是勋贵——祖先或是自己立过大功有爵位,就可以超越出这部律法。甚至就算是这个作坊的领头人,如东陵的天子,一旦违反了律法,该砍头便砍头,绝没有割发代首、发一个“罪已诏”就了事的说法。如果这样,这个作坊的产出必定会比原来的产出更高出许多。
陆老相爷清楚古虎餐表述出来的东西仍是很零碎,甚至是不成逻辑的,但他居相位数十年,却是听得明白,于是只发出长叹一声:“善哉!俚语常道‘莫将荒川滩坝,当成自家产业’,但若沿江堤坝是自家产业,荒川绝少决堤改道之事!”
使东陵为东陵七千万万百姓自家的产业,所谓自由,说到底便是这么一句话。
只是这理虽没差,但实在太过晦涩幽深。是否认同这理不提,单是整明白这层道理,便算是翰林院里那些得中状元、榜眼、探花的修编们,没有大半天的长考怕也少有撕撸得明白的,更别说普遍的秀才举人。而更可悲的是,这些东陵大地上最有可能明白这自由概念的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文官,几乎全部身死于牛头怪之乱那二十年之间!而其他人,一个村子千来口人,除了个把落第秀才,其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能明白什么叫税制、什么叫自由?
陆老相爷几乎可以打赌,整个朔方军,能真正明白古虎餐所提出的“不自由,毋宁死”是什么意思的人,大约不超过两个半,一个是古虎餐自己,一个是陆老相爷,还有半个,大约是那个杜三郎。一项要推行于整个东陵亿万百姓的理念,竟如此难以理解、难以述说,根本就看不到成功的可能!若是古虎餐提出均田制,提出人皆平等,不纳粮,陆老相爷大约会让陆天波收拾野心,但古虎餐坚持要宣扬这所谓的自由,陆老相爷知道,这东陵的战火就算熄灭了,做在龙椅上的,也不可能是古虎餐。
陆老相爷浮沉宦海多年,他仔细推敲过,除非所有人都大抵有能够得中秀才的文墨,才能慢慢去宣讲什么叫自由,才能让人感觉这自由是如此可贵,以至于对古虎餐所提出的“不自由,毋宁死”有所共鸣。
正如陆老相爷不懂行军布阵,古虎餐对民政对人心却始终不如老相爷。古虎餐也许可以率领军队打败面前的所有的敌人,也许可以顿悟领域,甚至可以白日飞升成神,但他所不能的,是让整个东陵的亿万百姓都识字!
古虎餐,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