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这场战争的几千年以后,不单是许多历史的细节都已经朦胧,而且在几千年的战乱里,甚至连许多线索都缺失了。直到一伙盗墓贼被捉捕,发现了一本残破的日记,东陵大陆的人们,才渐渐地对这场离他们很遥远的时代发现的战争,有了相对来说较为逻辑的了解。
那本日记上有着深黑的污痕,尽管年月已洗尽了血的腥气。包裹着某种兽皮的封面连同大约三分之一的内页被割裂,即使时光久远仍可见斩在其上那一刀的锋利,某些页面焦黄的边角,或许还曾感觉过烈火的唇舌。无疑,这是一卷残破的手稿,但许多年以后的现在,它仍用自己的存在,诉说不变的坚强。
博学的长者轻抚着传说中英雄手记那残破的封面,翻开了第一页。他那沙哑的声音里,便渐渐透出几分激昂。四周那优雅的丝竹声隐隐被压抑下去——“……据早先坊间传闻,拥兵入侵东陵、事败被俘之西陵敌酋,竟以十年时间,逐一剥去身上的皮肤,破解朝廷刻画在他身上的禁魔咒。见军报得悉,二十年前牛头怪乱东陵、混荒川,是西陵敌酋以其擅长之空间魔法,操纵我东陵中京五行城的远古封印,方使庞大凶悍的深渊生物——牛头怪脱押而出,将整个东陵搅得落花流水,连皇帝老儿也在战乱中失去了消息,而百姓成了牛头怪畜养的食物……
“朔方威武!朔方节帅古虎餐,正是当年擒得西陵敌酋,却又功高震主被皇帝变相流放之英雄!二十年,古帅收拾旧河山,再挽狂澜荡尽牛头怪……”
读到这里,有个箭痕,使得手记缺了几行——“西陵敌酋辟出空间通道,敌军几若源源不绝,精良而且势大,我朔方军深陷于精锐强敌之中……然,自古帅辖五千骑军之日,虎餐帐下虎贲便惯陷于强敌之间,何况今日之朔方军,岂有所畏乎!”
下面又是一滩深黑的血渍,有大半页看不清了。
惊堂木拍在桌面,似是战鼓擂起,是战鼓擂起,是那悠远的历史长河里,殊死搏斗的朔方军,永不停息的战鼓。
“大帅说:人,生而平等,我朔方军是为自由而战。吾于战阵之隙久思不得其解。吾自幼失持,能娶妻生儿,传续香火;能披盔带甲,号令将士;能断文识字,修学魔法——非古帅,焉复有我今日?是故纵不解其是,仍愿为大帅效死!大帅说,要平等,不平等者,则吾刀不利哉!大帅说,为自由,不自由处,则吾血不热哉!——光武二年九月,闰,初九,晴。”
东陵大陆上,秋风才起,便就滞了。或许是吹不动重重的征尘,或许是展不开浸泡在血泊里的大旗。这是一个失血的秋天,放眼不见丰收的金黄,只有残垒、断肢、卷刃的兵器、破裂的盔甲,连风也是苍白的,在伤兵此起彼落的呻吟里,颤栗着瑟缩。
朝阳的霞色,溅喷在战场中间不分敌我的尸堆上,有只缺了尾指的手,微微地动弹了一下,挣裂了那手背上黑色的血痂。
随着西陵军五十位大魔法师齐声吟诵起漫长而拗口的咒语,乌云迅猛包围了天际。这是在向隐秘之神祷告。并非所有大魔法师都能在东陵大陆得到隐秘之神的回应,然而终有坚贞的信仰可以无视位面的屏障,至少七位大魔法师撒出黑夜阔叶草粉,他们的法杖顶端平空生出暗黑的旋涡,将天际的乌云扯动。
深厚的乌云偶尔闪出的缝隙里,是惊惶失措的失血阳光。
西陵将军背着手,站在即将出击的队伍前沿。他静静地望着麾下不动如山的军人,并没有来上一番让人热血沸腾的讲演。热血,对于这些职业的军人,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身经百战的将军知道,更多的时候,冷静才是决定胜负的因素。
大魔法师的吟诵已接近尾声,将军点了点头道:“出发。”
数千骑士渐渐被黑色的迷雾笼罩,那是七位大魔法师施展的高阶魔法:战争之迷雾。这种能屏障敌人的视野,却对已方的军队没有丝毫副作用的迷雾第一次登上了东陵大陆的战争舞台。
首先发现这支迷雾敌均的是朔方军的斥候。他们纷纷从草丛里、残树后、战垒旁吹响了悠扬的牛角,然后马上被西陵同行用连绵不绝的青色风刃切碎,或是被连珠的小火球轰烂。这是斥候的宿命,是每一个朔方军斥候主动吹响号角暴露位置时就已经知道的结局。
西陵魔法吟诵再次在战场上响起。西陵军的两侧阵营里,跳跃出许多明亮炽热的烈炎球,如同将天上的太阳分割后执在手中,在被黑色的战争迷雾掩近战场中间冲天而起,射穿乌云。
天空中骤然迸出千个太阳!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熊熊烈火如雨,在半空中向朔方军的阵营倾泻而去。从战场尸堆里探出的那只缺了尾指的手,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的炽烈,使得本已僵硬的骨节变得温热,终于握成拳头,残缺的拳头。
呼啸的火雨扭曲了空气,朔方军前阵战旗边缘溃散的丝线已开始焦黄卷曲,那披挂着铁甲的朔方将士,纵然漠淡了生死,但铁甲灸烧皮肉到焦臭的痛苦,并不比死亡更轻松。
第一颗烈炎球坠落在前军的阵前,爆发出轰然的炸裂声与夺目的光亮。被炸飞的鹿角与拒马在空中翻滚,然后被随后的无数烈炎球烧成灰烬。
无休止的烈炎球飞坠,十数名修真者撑起的金刚圈,因为笼罩着整个前军,几弹指之间便被上百个烈炎球火球砸毁。更加剧烈的爆炸摧毁着朔方军前线的战垒、陷阱、旗帜,爆发出一阵阵强光。最英勇的士卒也不得不死死贴在地上,以免被炸飞的沙石洞穿铁甲,沉寂无声地死去。
穿着棉袍的古虎餐坐在中军大帐前,尽管现在没有年少时的嘻笑,但那不时弯曲的嘴角还留存着率性的印记。他平静地握着长刀,俨然当年那个不愿为他人生死负责的少年,但战争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至少,他必须强迫自己习惯于看淡生死,不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生死。
“前军弃垒,退守白波湾。”古虎餐平静地对身边亲卫下令。坐在边上的陆老相爷抬起眼望着古虎餐,他是在询问:朔方军中有十几个领悟了领域的军人,被修真者说成几乎超到传说中渡劫不成、兵解成地仙的境界,现在却为何不派上去与西陵人对阵?看到古虎餐摇了摇头,陆老相爷长叹了一声,治理民政他是精通,论行军布阵,老相爷自知也没什么天分,见古虎餐摇头便也作罢。只是他恍惚间觉得,古虎餐与那个西陵的敌酋,似乎越来越有神韵上的相似了。
也许是在陆老相爷的叹息里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不断飞坠到前军阵垒的烈炎球使他生出了感叹,古虎餐转过头,向着战场慢声道:“居其位,谋其职。”陆老相爷几乎疑心古虎餐是在暗示着些什么,幸好古虎餐嘴角的那丝谑笑,仍不改当年的洒脱。
对西陵军而言,战士与魔法师配合的默契程度往往会决定一场战斗的胜利。在战争迷雾的掩护下,阿奇伯拉少校稳稳地控制着战马的步伐,他看着天上的太阳开始变得显眼起来——这是天空中的火球渐渐稀少,烈炎火雨接近尾声的征兆。
“举……”阿奇伯拉少校发出了长长的预令,数千骑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银色的斗气猛然绽现,少校吼出了短促动令:“枪!”数千把重型的骑枪包裹着银色的斗气直指向前方,胯下的战马开始了小跑。
战争!战争简直就是奇迹之母!就在西陵军从将军到士兵都比任何时候更坚信他们将会辗碎前方的一切,甚至连古虎餐也做出前军放弃防线保存实力的决定时,战争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战争总是不会按谋划好的路线行进,不论是胜利者或是失败者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