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烈炎火雨中被炸缺了半边耳朵的前军校尉李镇南,全然不顾双耳还在淌着血,揪着从中军来传令的亲兵怒吼道:“你这泼厮!入娘贼!前军几千人命,你倒是开口啊……”但他已经骂不下去了,烈炎火雨并不对传令的亲兵另眼对待,只余下半截身子的亲兵,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揣在腰间的军令,早就烧成了灰烬。
李镇南望着那渐渐稀薄了些的烈炎球和被烈炎火雨抹平了的阵垒——不是几乎抹平,是完全抹平,连一条完好的绊马索、一个完好的陷马坑都不复存在——尽管西陵人的战争迷雾遮住了李镇南的视线,甚至连声音也被屏蔽了,但对于浴血战火中的前军校尉,他不需要听也不需要看。这是老行伍的直觉,又或者说,是身为朔方军将的常识——西陵人的骑兵,绝对是精锐的骑兵!
他不知道该怎么拯救自己和在烈炎火雨幸存下却无不带伤的部下,也不知道该怎么领着这几千步卒迎战也许下一刻就将到来的骑兵。他踢起那耗尽真元的修真者,恶狠狠地吼叫着,让修真者去中军找古虎餐请令。紧在眉梢的重压,让他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听力的衰弱,他只是拼命的呼吼:“快!快!小心老子捏爆你们的蛋黄!”尽管烈炎火雨小了许多,但也只有修真者才能保证活着到中军。
“画禁魔咒!快画!”这个经历过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西陵人之战的老骑军,一路小跑过去,将那些仍趴在地上的士兵一个个踢起来,让他们在身边任何地方,用焦炭、用鲜血或是尿液,画上禁魔咒。
本来两三千米的距离,以极神骏的西陵战马,几乎眨眼便到了。朔方军前军的士卒,也许刚刚画下几幅禁魔咒便将面对西陵人包裹着斗气的骑枪,稀散无序的他们将必须在被击杀或是溃散时被屠杀之间做选择。
但这时,一个在战场中间的尸堆里爬出来的朔方军,挡在了战争迷雾的前面,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看到迷雾里的西陵军,总之,披着结着血痂的残破盔甲,他向迷雾伸出手,缺了尾指的手。他有气无力地说:“不许再过来了!我答应过老木,要带他回乡,葬在村头的大榕树下的!”大约他之前看到那位唤作“老木”的袍泽战死了,但此时哪里找得出尸骨?如若西陵骑军这么几万马蹄践踏过去,那也就更不用找了。
落叶归根,这本是农家子弟纯朴的付托,但在这修罗场中,要将战死的同乡遗骸带回乡去,却便是发弘愿了。他根本就无视那战争迷雾里洋溢着斗气的骑枪,只是挥舞着双手,驱赶着逼近身前的战争迷雾。阳光在乌云的边隙透射出来,染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黄的盔甲,越来越多的战争迷雾在他的臂弯里聚拢,他愤怒地扒拉着,七八杆借着马力刺向他的骑枪,诡异地被卷飞,而笼罩着在西陵骑士身上战争迷雾,竟飞速地聚向他两手之间那黑色的气团。
“绕过那疯子!冲锋!”阿奇伯拉少校果断地下达了命令,已经没有时间去琢磨为什么这个家伙能破解七个大魔法师合力施展的战争迷雾了,当突袭失去突然性,那么就只能马上冲锋,否则东陵人的破魔箭是不会介意将他们当成靶子的。
千骑过尽,这名披着残破盔甲的朔方军士突然醒觉,一团深墨色气团在他双手挥转之间如球盘旋。对面西陵军营盘里,高昂的祈祷声直冲云宵,身披精致全身甲的骑士在白光中冲天而起。去到半空后白光炸开,化作一对洁白翅膀。
几乎只是一眨眼间,生出翅膀的骑士便来到这名西陵军士的上空,高唱吟唱着:“罪人!忏悔吧!”说罢便挥动利剑怒斩而下。
他只是一个死里逃生的朔方军士,本就远远不是这骑士的敌手,何况还是一个施展了天使降临的骑士?他如何去拦这一剑?这已是下级天使的全力一剑,他拦不住,甚至在这如奔雷一般的剑势之前,他连去拦的心思都还没有生出来。作为吼过“愿为大帅效死!”的朔方老兵,战死沙场是早就料到的事了。他始终不变的只有一个念头:把同乡的尸骨送回去。
这一剑斩了下去,无数沙石飞走,地上尸骨纷飞,连地面也斩到一道深深的沟壑。那在空中的下级天使却愣住了,他的确将那朔方军士斩成两半了,但却是他从没有想到的场面——他斩出了两个朔方军士,一模一样的敌人!
两个朔方军士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手中的气团一个是黑色的,一个是白色的。下级天使自然不会明白什么叫斩三尸,更不知他这一剑,正好为对方斩出了执念。他只知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级的命令是不能让这个可以破解战争迷雾的怪异敌人活下去。
“在天上的父啊!您的旨意行走在地上,如行走在天上!”虔诚的祈告使得下级天使身上的白光大放光芒,他再次挥了一剑,这一剑斩出,霹雳般的破空声方才响起。那两个一模一样的朔方军士,慌忙间只是做了同样的事——用手上的气团去挡那剑。
剧烈的爆炸使他们身边的空间都有些扭曲了;远比方才的烈炎火雨更加可怕的轰鸣,甚至将离他们还有三百步远、正在向朔方军冲锋的西陵骑士后队的百余骑震落马下七窍出血。当烟雾消散,战场中间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深坑。
被炸飞到西陵军阵前的下级天使,再次飞上了天空,他洁白的羽翅一尘不染,手中的长剑光芒更盛。他在四处搜寻方才的对手,但对手却失去了踪影了。毕竟天使降临这种借助神力的施法是透支生命,在搜索不到对手以后天使便飞回自己的营盘,解除了降临的状态。
战场中间的深坑里,一只缺了尾指的手掀开压在身上的沙石,那个朔方军士吐了一口沙子,快速地爬了上来。他不知从哪里捡了半块断砖,用残缺的手拎起来指着西陵军的阵营叫骂着:“鸟人!有种出来,看爷不拍死你个龟儿子!”他的叫骂只招惹来西陵连绵的风刃和火球,但连他自己也惊讶的是,这些足以撕扯那庞大的牛头怪的魔法,竟然在他身上起不了一丁点作用,只是使得他感觉愈加神定气足。
“发宏愿,斩三尸。”但须知自从东陵有记载的历史开始,上万年来修真者中能达到这种修为的,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了。他能顿悟出这种境界,也许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军士的求生欲望是如此强烈——不强烈的数万万人都死了;又是如此幸运——不幸运的数万万人也全死了;于他身上诞生出一个奇迹——没有奇迹的数万万人都失去了生命。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尽管他只斩出一尸,但也仍不是这些小火球和小风刃所能伤害的。
“校尉,什么叫为自由而战?”挥舞着残砖的朔方军士这时却记起某一天的战斗空隙,他这样问过在写日记的校尉。校尉抬起头望了他许久,恼羞成怒地骂着:“你这厮鸟,嚼什么婆娘舌头?大帅可曾亏待过兄弟们?你只管在心窝里揣着这么个念头:古帅若使我等去死,必定是死了比活着强!”如此看来,怕那校尉也是不太明白什么叫为自由而战了。但从那一天起,“愿为大帅效死!”便如火烙刀刻一样永在心头,他没想过成神成仙,他只知道古虎餐对军中袍泽极看顾,朔方每户人家都承着大帅的情分,过着从来没有的好日子,乡老在大帅的撑腰下,偶尔也敢对朔方的官府说不……
他不懂什么叫自由,但他愿意,为他的大帅效死。
西陵军阵营里冲出了十二个魁梧的褪尽上身盔甲的壮汉。在身后大祭师的祷告声里,他们拖着巨大的双刃斧,向那呆立于战场中间的朔方军士冲锋而来。那十二位壮汉每一步踏下,都在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一串从西陵军阵营通向战场中间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比前一个脚印更大一些。当他们冲到战场中间将那朔方军士包围起来时,已然身长二丈,加之肌肉盘虬,面脸上浮现出暗金色刺身,端的如十二个魔神一般。那原来过于庞大的双刃斧,提在手中正好当作单手兵刃耍弄。
当这十二魔神似的巨人咆哮着呼唤自己的战神“阿瑞斯”时,竟连身体上也笼罩了一层浓烈的血色斗气,比熊熊烈焰更炽热,比汹涌风浪更暴烈。那十二把斧头也溢着血红的斗气,几乎每一次劈下都挟着斩天裂地的威势,甚至因为高速挥舞而失去迹影,只可见十二道火红的轨迹流转——那是战神手上的锋芒。
几乎一眨眼之间,那缺指的朔方军士至少已有十几次以为是必死无疑了。
战场向来就是奇迹之母;但战场,不是怪胎之母。在生死之间顿悟是奇迹,但若是一顿悟便能融会贯通,施展出如同领域一样的神通,弹指间使得面前这十二个对手便教烟飞灰灭——那便不是人,而是怪胎了。
诚然,斩三尸的境界不是这十二把西陵战神加持的巨斧所能毁灭的,但总也得能运用神通才行,可怜他只会挥舞着手里半块砖头,悍不畏死地乱拍着。背后不时地暴出一道道血花,但深可见骨的伤痕几乎在出现的同时就消逝了,那半块板砖顽强地在纵横的血红色斗气里挣扎,也许一眨眼就粉身碎骨,但它却一直存在,在那十二个狂化了的狂神战士的双刃斧之间,在那咆哮声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