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缓缓流转,当夏天的最后一声蝉鸣也消逝时,秋风从极北的朔方军镇刮来,将中京残存的暑气都剔尽。
将军在两个月前便离开了地下的洞穴。两个月前,为了救援被朔方军围困的十余只牛头怪,东陵大陆上的牛头怪和残存的三头犬,已全然奔落日峡去了。江北节度使吴玉吴子瑜,平虏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昌县侯江臻江立三,因而统领三十万精兵“光复”了旧都中京。
一直为他们提供支援的将军,自然被敬为上宾。
但能爬到一方节度使,而且在这乱世十数年之间,仍能把握军权的角色,却也并非易与之辈。酒过三巡,样貌粗豪的吴玉放下酒杯,便大大咧咧地道:“那牛头怪走得匆忙,中京圈得许多两脚羊,倒是便宜老子的队伍!先生与江帅可有兴趣尝尝两脚羊的滋味?老子看这只便不错!”说着指着席间一个舞伎,吓得那伎人面无人色。
江臻只是苦笑说无福消受。三十年前他以连中三元及第出身,从中京沦陷开始带着手下军队藏匿在西南十万群山之中,只因那西南群山中生有一种香草能使三头犬失去嗅觉,所以在山中开荒屯军。手下战力虽然远不如吴玉的部队,但在得到将军支援前多少也还存着一点良心,做不来吴玉这等惨无人道的食人之事。
那边厢将军听了,却是怒火沸腾——便是异类怪物的牛头怪,还晓得禁止三头犬去攻击手无兵刃的人类,它们盘踞中京周围圈养人类,也只为了驱赶他们去种作生产,以供食草的牛头怪享用。怪物尚且如此,这吴子瑜还是人么!如将军自己所述,二十年来他和他的部下仍坚守着骑士的守则,怒火哪里按压得住?便一字一顿地道:“吴帅,他们是人,不是两脚羊。我虽然不算东陵人,但这二十年间,却也是同他们喝一样的荒川水。如果有人在我眼底下食人,哼!虽然过去二十年,但我的刀,想应还没有锈蚀。”
吴玉微微一愣,官场上便是如何勾心斗角,见面却总是一团和气的,他没想到将军这样公然与他翻脸。不过他这种老狐狸,转眼之间已如常,拍案道:“先生教训得是!”招手唤过身边小校,吩咐他传令下去:“有哪个龟儿子吃人的,给老子斫了他脑壳!”
见那食人魔吴玉吃了瘪,江臻倒也暗暗开怀,只是此时联军,却也不好让吴玉下不了台,便岔开话题来,向将军拱手道:“这十年之间,多得先生臂助,但一直未能知晓先生名讳,今日相聚……”
“战败的军人,何必说出名字玷污祖先的姓氏,以后我在东陵如果有立足的地方,再说吧。”将军让手下副官把单子分别递给吴玉和江臻,面无表情地说,“三日内,必须把上面的材料全部收集完成,否则我们的合作关系到此结束。”说罢竟就抱起头盔离座而去,三十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
见将军离去,吴玉脸上醉态全无,与江臻述话,却全然没有半分方才的丘八味道:“听说陆老大人二十多年前就把先帝最小的儿子带在身边,如今算来,也是至而立之年了,江帅若能说动老大人……”
“吴帅,难道你连我也要试探么?”江臻脸上有些不快。当时陆老相爷致仕,他是中书郎,离京时天子授晋王凌鬯缇骑校尉,他也在场,但这二十来年,他却从不曾动过这心思,“陆老大人应自有分晓,岂是江某能说动的?”其实江臻心中却是有数:陆老大人或者不信古帅,难道就信任他江臻?还是信任有食人魔名头的吴玉?
吴玉见江臻不上钩,却也不以为意,本来便没以为江臻能为马前卒的,拿起那单子问道:“这西陵人要的东西,江帅怎么看?”
“给他。”江臻便很干脆,笑道,“至多不过一‘青楼’,东陵已有‘青楼’,多一个‘狼穴’来互相牵制,不见得便更坏一些。再说他那手下几百人,还能翻了天?”话虽如此,只是拿下将军手下几百人,怕这三十万大军到时所余无几,代价实在过大,否则江臻和吴玉入主中京之时,便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七日后,平虏军、江北军于中京誓师,江臻作《代凌鬯讨古福檄》:“……少时无行顽劣,食师门之余荫,作纨绔之浪骸……西陵战事起,以国难而自高其身……目无君父,国是问于啬人……纲常乱而天地怒,故有深渊之祸,使东陵生灵涂炭……今咨尔多士,为义首锋……”笔墨倒是未老,一篇檄文做得颠倒黑白,居然把古虎餐师父师兄以至朔方军镇其他人,包括古刀在内一一摘出,所有的错都是古虎餐的错,通篇读完,几可使人觉得虎餐肥而东陵之瘦,虎餐嗜食鸡腿而使饿毙者无可裹腹致死……总而言之,东陵便是牛粪也是有用,只是古虎餐从头到脚都是血和脓,无一毫厘是对的。
只是那三十万军队听得七八成人打个哈欠,那些没打哈欠的,大致已入梦中——这三十万人之中,九成九家书都要托人写的,江大帅这番手脚,算是媚眼儿做给了瞎子看。
倒是吴玉教亲兵搬出几十箱银子,上百箱肉干面饼,使得那些士兵睁开了眼,只听那吴玉吼着:“干倒古虎餐!抢酒抢肉抢地盘!”那三十万人倒沸腾起来,纷纷跟着吼叫:“干倒古虎餐!抢酒抢肉抢地盘!”三十万军队多少有了些士气,终于开拔向落日峡而去。
将军冷笑着目送那平虏军与江北军离了城,侍从副官送上线报,那是经过参谋室的确认分析,标注着九成真实的情报:落日峡朔方军兵力统计:八百白衣少年,五千疯骑军;十年前与深渊生物战于朔方旧址的白衣军、疯骑军,全部不在其中。另计有三万步卒、二万民夫。除古刀坐镇朔方外,其他十六位超级强者,自古虎餐离开朔方以后不知所踪。六日前,落日峡之战已近尾声,朔方军现存白衣少年约五百,疯骑军不足一千,步卒二万余,民夫万余。深渊生物仅存三只重伤牛头怪,百余头三头犬……
“启动魔法阵。”将军戴上头盔,眼中是多年不见的激情和热血。
“是!长官!”数百名重新穿戴起珍藏了二十年的西陵制式盔甲的中年人,二十年来第一次在阳光下用西陵的语言,吼出这样的回答。
中京城里,一幢已破败的四合院被清理出来,残砖断瓦被快速移走,不到半个时辰,那座四合院就完全不存在了。二十把西陵弩弓发射着风刃切削地面,如果有东陵的泥水匠在这里,必定会惊呼鬼斧神工的奇迹,一层层的泥土被削开,整齐得如同本来便是如此。
看似平静的将军,嘴唇紧抿。
随着泥土翻起,一个足足有整个四合院大小的青石基盘渐渐裸露出来,它的上面刻画着简单而深刻的纹路。显然这不是一整块的石头,而是由许多的四方的石块拼凑而成,但却平整得如同天成。
在时机未到之际准备好一切并将其埋藏起来的战术,是朔方军的前身——京川路骑军给予西陵人的。西陵军人把腰间的袋子解下,将里面的水银倒入青石基盘上的纹路里,五颗晶莹的玉石被放置在基盘上的凹陷处。然后西陵军人分守在晶石周围,低声吟唱着拗口的音律,十指飞舞结出各式的手印,基盘上的水银开始缓缓地流动,流过那五颗晶石,渐渐地便有一丝丝的水银渗入晶石里,看上去愈加地剔透亮丽……
在中京已经崩塌的城墙地基处,发出如同地龙翻身一样的震动,那边上的东陵人几乎都被震得站不住脚,惊惶失措地逃离——许多东陵人都以为,那种巨大得每一步都能使大地震动的牛头怪又来了。
在飞扬的尘土里,将军稳步行近了。
那震动终于停止,一面镂刻着精致纹路的铜墙从城墙地基处缓缓升起。如果古虎餐的师兄在这里,便会发现,这比他当年用生命毁去的空间魔法阵更精致,更复杂。
将军把手按在铜墙上,念起催动空间的咒语。
青石基盘泛起洁白的光芒,数百西陵军人纷纷刺臂,战士的血淌在水银里,在青石基盘的纹路里流转,九转以后,那血如丝般渗入晶石之中,一时间光芒大作,天空突然间暗淡下来,乌云快速凝聚,无数电蛇在天际流窜……
将军抬起头,在嘴角挂起一丝淡然笑意。就是现在,五行之气最不稳定的现在,他吟诵出空间魔法最后的一个音节,那铜墙渐渐变淡,变得透明起来。天空中霹雳连珠响起,一道道如臂粗的闪电不绝地轰击着那远处光芒大作的青石基盘!
当最后一道天雷落下,那基盘的光芒终于被击碎,雷电轰击在青石上,在轰隆的巨响中,将它和纹路里的水银、鲜血、晶石都化为灰烬。而后乌云消散,天际重归于晴朗。
渐渐淡去的铜墙就在这一瞬间消失,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是一道无尽黑暗幽深的大门。
通向另一位面的大门敞开了,那方才撤离基盘的西陵军人,已列队在将军的身后。当听到那通向另一位面的大门彼端响起西陵军独有的鼓点声时,泪水,迷糊了这些孤悬东陵的勇士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