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色将近傍晚,全军集结之时,陆老相爷拈着长须对古虎餐道:“阿福啊,这等怪物恐惧冰雪,何不入冬再发动进势呢?”
大帐内古虎餐少有地披甲顶盔,此时听了只是笑道:“老头,天道忌满,人事忌全。”本是颇能让人感悟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却总有说不出的顽皮和漫不经心。只是陆老相爷听了,却老眼一亮,不再问什么。
那白霁仙更直接些,盯着古虎餐压低声音说道:“你始终不是英雄!你若是英雄,何不提三尺长刀,率领虎狼之士,决战沃野之间?便是死了,终也教活着的人谨记,曾与豪杰共袍,曾随英雄杀敌……”
“死掉,怕是会很痛的,能不干,还是不干为好吧?”古虎餐扁了扁嘴,只是塞了这么一句回去,把那白霁仙气得直跳脚,却见古虎餐对着古刀微一点头,经略使古刀扶刀出了大帐,便纵身跃上车顶,有军士擂起战鼓,顿时四周便静了下来,只有“咚咚”鼓声激荡。
须臾鼓停,古刀望着下面列队的将士。这是抽调朔方军下级军官、老兵为骨干,天督军以及其他军队残部填充的新朔方军。古刀为人冷峭,执法手段极为铁血,在朔方他的名字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环视之下,列队者无不肃然,只听他说道:“证明你们,有被尊重的资格;证明你们,有活下去的本领。出发!”
长长的蒿草在秋风里摇摆着,黑色的地狱三头犬,三个狗头争抢着一根骨头;远处的官道中间,几座肉山隔断了通向朔方的道路,那是五只巨大的牛头怪盘踞在那里;官道两旁的蒿草丛里隐隐约约的黑色,是数百三头犬在四散地嗅着对手的踪迹。
无疑,三个鼻子的地狱犬有着极灵敏的嗅觉,那绿油油的眼珠子闪烁着,突然抬起那三个头颅嚎起来,上百条黑色的身影在黄色的草丛里闪动,擦出沙啦啦的声响,一只牛头怪慢腾腾地爬了起来,一步步跟在那群地狱三头犬的身后。
这只牛头怪拖着连枷,慢吞吞地走着,它听得出来,依照三头犬的吠叫,应该是只有几个人的人类斥候。那些连三头犬都足够将其撕成碎片,跟它们过去不过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罢了。但走了几步,生为战士的牛头怪,对于战场的直觉却让它感觉到不对劲。
三头犬竟连半点声息也没有?此时天色已暗,本来视力不好的牛头怪越发地看不清前方的景象。这让它感觉到恐慌,在深渊厮杀了近千年的牛头怪,它经历了许多场战事,它记得在七百年前那一场深渊魔族围攻谪仙人的战争里,探路的三头犬也是这般没有了声息。
那是谪仙人的真言法术:禁锢。
这让它心里有些发毛:难道这个位面里,也有谪仙人这种恐怖的存在?
夜来无月,满天尽是星辉,它犹豫着,试探着向前踏出一步,这是牛头一族自从踏上东陵以后,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踏出步子,但就在它向前走出几步以后,高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它闻到了血腥味。
那是三头犬的血,带着深渊的硫磺味儿;但如此它便不再害怕,因为在谪仙人真言法术的施展之下,那些被禁锢的生物,全部神魂皆灭,归之于虚无,哪里会有什么血腥味?杀死它们的只能是人,而这个大陆的爬虫们无论用什么方法杀死三头犬,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永远不堪一击。牛头怪不再觉得还有什么可以让它顾忌的,它开始发力向前奔跑,要找出那群食肉蚁,把那些总是叫嚷着什么“吾相信”的爬虫捏死!
就在它冲出山崖的一刹那,近千白衣少年在远处划出五芒星辉,无数的火球、风刃连绵不绝地发射而来,牛头怪愤怒地哼出两股白气,举起大刀胡乱地挥舞,将正面攻击来的火球风刃拍飞,它连连地吼叫着,另一只手上的连枷被挽了起来,只要将连枷挥出去,它相信,那些爬虫就会变成肉酱!三头犬最喜欢的肉酱!
但就在这时,战鼓被擂响,无数人影从它身后的山崖扑落;它脚边的山洞、密林里,也冲出数以千计的士兵,悍不畏死地扑向它那堪比山峰的粗壮双腿。它的后背几乎爬满了人,而牛头怪却不得不挡住前方的火球和风刃,于是它把皮粗肉厚的后背狠狠地撞向山崖。在它猛烈撞击之下,许多石头崩塌了,十几个准备扑向牛头怪后背的士兵,连惨叫都没有便被撞得四崩五裂,又有七八人立足不稳,直直向崖下跌了下去,和那些扑向牛头怪而没有成功的袍泽一样,在空中留下最后一声悲呜。
张七郎就站在山崖的边缘,握着不到手指粗细的钢钎,踢着身边士兵的屁股吼叫道:“跟我上!”说罢就近一跳,冲到牛头怪的肩膀上面。张七郎身后是个天督军的老兵油子,看那牛头怪在山崖上蹭着后背,此时冲上去,倒不用冒跌下悬崖的危险,便也跟着跃了上去,后面士兵见状,也没什么犹豫纷纷跟上。甚至那天督军的老兵油子嘴里还叫骂道:“入娘贼,这朔方军难不成有个操课,专门训练送死跑得快么?看这张头儿,眼看送死的勾当,明明刚还在后面督战的,一瞬眼就冲前面去了……”
随着巴在牛头怪腿上的四个士兵用铁棍绕住它的一条脚毛,协力生生将那毛发绞了出来开始,牛头怪开始躁狂起来,它全然不顾正攻击的火球风刃,嚎叫着扔掉了连枷和长刀,拼命用身体撞向山峦,那粗大的两手浑身上下胡乱拍打着,无数士兵的惨叫响彻夜空。
牛头怪每每甩手,便有几个血肉模糊分不出人样子的躯体被甩了出去,连尸骨也不知被甩到何处去了。但在那些火球风刃不停息地攻击之下,它身上也开始出现烫伤的水泡和划破表皮的伤痕,而且这种伤势正在渐渐地加重。这让它愈加地暴跳起来,尤其是那些扯着它身上毛发的人类,还在不停地拔着它身上浓密的毛。
如果它能跟东陵大陆的家牛沟通,也许家牛会给它一个比喻:牛蚤。牛头怪身上的浓密毛发,让它对隐匿其间的人类毫无法子,最让它发疯的是那种小小的火球风刃,在它表皮上弄出一些小伤口以后,便不停地轰击着它的伤口。
“你决定反攻,凭仗的手段就是这样用人命去堆?”陆老相爷的脸色很难看,他长满老人斑的手颤抖地指着古虎餐,似乎一辈子也没有睁开过的老眼瞪着通圆,“虽说慈不掌兵,但也没有这么让士卒去送死的!明明可以和平虏节度使一样,接受那种弓弩的,你偏偏……”
“要相信。”古刀在旁边平静地说,似乎就是山崩地裂都与他无关。
陆老相爷气着一巴掌摔在古刀的头盔上:“相信个屁!你的脑子坏掉了,你好好一个甲字房总管,怎么去了朔方十年冻坏了脑子?整天发疯念叨什么‘吾坚信’,老夫看你是脑子有病!”
古虎餐扯开古刀,挡在他身前对陆老相爷道:“我知道你不爽,不要借题发挥。就事论事,平虏节度使有没有杀死过一只牛头怪?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
如果不是古虎餐下令放行,每月初一十五的晚上潜入军营传递信报给陆老相爷的人,早不知被捉住多少次了。这一点古虎餐知道,陆老相爷也知道古虎餐知道。陆老相爷有些动容地望着古虎餐,不错,平虏节度使也没有杀死过牛头怪,哪怕他接受了那种西陵人的弓弩,但古虎餐就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