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把很精致的弓弩,单是手托,就是用了绝对比同体积黄金更值钱的铁木,更别提天蚕丝混合碧魔蛛丝,又以银精淬炼出来的弦线;以至刻画在镔铁弩臂上的众多阵法反而显得平淡。
古虎餐只看了一眼,神色就冷了下来,这是一把不发射弩矢的弩弓。
十年前他就见过相似的弩弓,西陵人的弩弓。随便一个西陵士兵拿在手上,就可以连绵不绝发射火球或风刃——尽管这把弩弓上刻画的是正一派的阵法,而不是西陵人的弩弓上那种怪异的线条。
弩弓拆卸开来,在西陵人弩弓里放置晶石的位置,放置了一张神霄天雷符。
而边上还有一把稍大一些,用料普通的弩弓,显然是可以大量生产的样品,如果朔方军装备上这样的弩弓,也许……去运送粮食的修真者里,有一位兼修符法,禁不住进言道:“古师,此等符箓,朔方现时七十余修真者,应有九成道友能够绘制……每人每日制出百十张应是可行……”他们称古虎餐为古师,自从十年前西陵入侵一战,古虎餐在修真者里声名鹊起,一般修者都谨持师礼,视他为前辈。
边上另一位修真者也开口道:“古师,吾等亲眼所见,那八人身无半分道法,遇百余头三头犬,手持弩弓,战而胜之……若有十万弩弓,逢遇三两牛头怪,怕也不惧的……”
古虎餐合着眼,过了良久,指着拆开的弩机内部,那古怪难辨的线条,对那几位修真者询问道:“诸位博识强记,可识得这阵法是什么名目?”那些修真者凑看了,苦苦想了许久,只是纷纷摇头。
献宝义民终于被接见,他们极好地表现出平头百姓见到上位者的惶恐不安,也表现了见到古虎餐这位十年来东陵大陆上最具传奇性的节帅的崇拜。古虎餐问起这种弩机是何人研制出来,这些义民倒也对答流利。
“你们师父倒是巧夺天工,能从西陵人的工艺上得到启迪,不知每月可以制造多少弩机,造价几何?”古虎餐和颜悦色地问着,听了他们的回答,想了片刻,便又道,“弩机中各部可以互相替换么?”
当那些义民说暂时各部件尚不能互为替换之时,古虎餐笑了起来:“你们愿意用近乎无偿的代价,向朔方提供这种弩弓,自然是好事。只是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你们所图何事?还请明言。”
那些义民听了,顿时眼眶发红,哽咽着还没开口,泪便下来:“禀节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匠人虽为贱业,这等大义却也尚知道,这关节还讨论什么钱物?草民北望我王师,度日如年,无他求,唯望旌旗南下,光复东陵大地,使我子孙……”却已是泣不成声,有一个竟哭到伤心处,昏厥了过去。
大帐内古刀和一众官佐却都有些喜色浮于面上了,无不平添了三分底气。的确,若是人手一把这等弩机,任牛头怪如何强横,便是高山,在几万风刃火球连绵不绝的轰击下,也化作平地。
唯独陆老相爷摇头拈须道:“兵者,国家生死大事,如何可操持于他人之手?何不将此机关制作详略,一并献上,善莫大焉!”
那些义民开始推说祖传手艺,传男不传女,如何可以公诸于众?但后来却在陆老相爷的诱导下,渐渐地也开口提出他们的要求,便有一人开口道:“若许我等免去傜役,草民师门商号能免于查勘而通行于诸镇,有听宣不听调之权,或能使得我等匠人于机关消息方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期战时为大军之力助……”
一直没有开口的古虎餐突然插话道:“这不是跟‘青楼’一样么?你们想成为第二个‘青楼’?”
按将军的计划,陆续还要提供一些先进的武器给朔方军,以使这场战争达到相持,催生高等魔法出现,使得五行之气紊乱失衡……取得与“青楼”一样的地位,正是他们此行的底线,总不可能每次都用义民献宝这套路吧?与古虎餐交过手的将军,并不认为古虎餐很好糊弄。
那些义民轻笑道:“节帅明鉴,吾师所学,却不止这小小弩机,尚有若干利器可献与大军……故之,敢有此请。”
陆老相爷便不再言语,端起茶碗轻轻地吹了吹,看上去似乎他手上不是一杯白水,而是雪山冰魄之类的名茶。事急从权,所谓“青楼”特权,战时可以予之,自然也可取缔,陆老相爷并不认为是什么不可折中调和的问题,尤其东陵大陆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古虎餐又一次垂下了眼帘。
在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能听出来的大帐里,十岁孩童的身躯,沉溺于深思之中。
当他抬起头时,从扭曲的脸可以看得出,心中的挣扎,但他终于开口:“不。”然后他睁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青楼’的存在,已是东陵的耻辱。”
尽管对答毫无破绽,但义民们的腰,未免太直;义民们的膝,未免太硬。
为了完成任务能潜伏于东陵十年,都绝对是坚韧的军人,完成任务就是他们的支柱,无论为了任务如何虚与委蛇,那种职业军人的烙印,却依然铭刻在骨里。毕竟他们原来只是作战的军人,不是细作,可以从容赴死,但终归是术业有专攻,无论是跪拜对答还是动作举止,仍是和正常的东陵人有所不同。
那几个“义民”却也磊落,相视一笑,被识破了。他们的将军下达命令时,就告诉说此行迎接他们的可能是死亡,但真正的军人是绝不惧怕拥抱死亡的!相比于将军忍辱负重活下来,这种死亡算什么?将军从两三岁回复了神智,就为破解东陵人刺在身上那一百零八幅禁魔咒每天剥一小块皮下来,要知道婴儿的皮肤最为敏感,而剥自己的皮是任谁想想也后颈发寒的事。将军就这么做了八年,前面五年他被单独囚禁,还需自己动手,而且要强忍着痛苦保证第二天不被东陵的守卫发现神色有异;等终于功成,发动空间魔法,利用中京远古封印,操纵深渊生物来现身东陵。其间还要分派他们这些残存西陵军人,如何潜伏,如何建立阴影里的组织……他所经受的痛苦,却不是一个“死”字能写得出来的。
所以,死,速死,对于这些西陵军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根本就没有犹豫,他们便咬破牙间毒囊,立时脸色青灰,僵直仆倒。古虎餐却不罢休,教卫士拖下去枭了首级——十年前血的教训,他们可是不斫下头颅就可以不断重生的西陵军。
“事急从权,也无不可的。”陆老相爷有些黯然地端着他一茶碗白开水,抛下这么一句走出大帐。他的步子有些蹒跚,也许老人觉得,一次挽救东陵的机会,从眼前流逝,让他有生之年,离看到东陵光复的希望更遥远了。
在中京的地下洞穴里,将军的神色似乎稍好了一些,至少能自己端着碗用些粥,听着手下的汇报,将军有些无奈。取得“青楼”的地位,其实不是他的决定,他交代把弩弓的机密交给朔方军时就昏厥过去,是参谋人员根据他的指示,做出谋取“青楼”地位的决策,再传达给行动的人员的。
“很难相信,在这种原始的土地上,身为上位者,居然有取缔特权阶层的觉悟。”参谋人员抱怨着,在他们想来,处于古虎餐的位置,应该不会拒绝这种交换的。
将军放下碗,急剧的咳嗽使得他在床上蜷曲得如同虾子,良久才平息下来。“你的逻辑,是我们十年前失败的原因。”将军相信,哪怕当年随他穿越到东陵的士兵现在只幸存不到五百人,只要集结起来仍能战胜这块原始大陆的每支军队,无论东陵人还是深渊生物,但是,结果和十年前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从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走向失败,走向毁灭。”将军并没有因为躯体是孩童,而让自己的威严有所缓减,参谋人员都不敢正视他的双眼,“战争总是政治的延续。可悲的是,我们只是军人,最优秀的军人,可怜的军人。”
将军环视着这些当年跟随自己而来的旧部,不少人已是鬓上染霜,他实在也不忍让旧部太过难堪:“原计划不变,寻找机会进行。上尉,记住,尊重你的敌人。”
“是,长官。”十年,仍旧挺拔的腰板,却不曾有半点改变。
“联横计划开始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