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雁南飞之际,朔方军已经和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连白衣少年也尽蓬头垢面。在这几个月里,他们杀死了那么多地狱三头犬,多得现在朔方军的斥候小队,已经可以脱离大部队活动,三头犬的数量,已不足以作为战场主力来投入到这场不知道要进行多久的战争中。
许多熟悉的人的倒下,许多的生离死别的惨剧,让幸存的军士,眼神也渐渐变得冷漠起来。
这几个月里,牛头怪和朔方军相遇了不下十次,朔方军依靠着时间结界和修真者提前的预警,倒也能脱得了身。甚至严格地说,倒下的几万士兵里,并没有一个人是牛头怪所杀。伤寒、疮裂、疲累……乃至缺少食盐引起的水肿,才是那些人倒下的元凶。而因为每次逢遇牛头怪后的疯狂转进——或者应该说,是逃窜——辎重粮食大部分都丢弃了,现在,饥饿也开始成为凶手。
牛头怪的脑子显然不见得比人类差,尽管它们无法进入极北,但在离极北数百里处,也就是朔方军镇的旧址,有一队不下五头的牛头怪和数百三头犬,这是出入朔方的咽喉要道,朔方的粮草根本无法运送到朔方军的手里。
哪怕古虎餐安排了十多位专修袖里乾坤的修真者,从天外天避开牛头怪,去朔方运送粮草,二十天就能来回一趟,哪怕袖里乾坤可以携带一个人半辈子都不吃完的粮食,也不过就是一个人五十年——六百个月所需之粮,十多位修真者带的也不过是六千个月,摊在六千人的头上,一个月就吃完了。何况加上闻讯前来会师的天督军和其他军队的残部,朔方军在倒下几万人以后,仍有十来万士兵,六千人的口粮……
而古虎餐那已越来越尖的脸,更加地显出苦涩了。今天本来是那些搬运粮食的修真者回来的日子,但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古虎餐走在密林营地里,彩号营里伤员的呻吟、刻意压抑的惨叫,在秋风里弥漫着。
饥饿的士兵连古虎餐路过时,也没起来敬礼,他们瘫倒在树下,刀枪随手扔在旁边,两眼茫然地望着天际,飞禽走兽早就绝迹于周围,每个人都在等着那些修真者从天而降,尽管等修真者搬运粮食回来,也不过是能喝上一碗稀粥,但那却是可以救命的稀粥。
古虎餐摇了摇头,摸出一个苹果,还没咬上一口,就手上一轻,抬头只见陆老相爷已把那个苹果啃了大半,如果不是老人身边带着的护卫,看边上饥肠辘辘的士兵那发绿的眼神,从老人手上把那苹果抢走应该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禀节帅!斥候营奋勇校尉张磊,声称有重大军情,却坚持要节帅前去斥候营……”那行军司马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地不敢抬头去看古虎餐。这本就是一个很荒唐的理由,平时这种事都不用来报古虎餐了,报到他这级就应该把张磊张七郎先撤了,关押起来按犯上作乱刑讯。古虎餐原本再不讲究,也不至于理会这种事,但此时他却提不起精神计较,只是点了点头,向斥候营走了过去。
斥候营的将士,倒还是比那些几如饿馁的士兵多了一点生气,大多都在磨砺刀箭、洗刷战马,至少见古虎餐来到,还有人快步去通报。但当古虎餐进了张七郎帐篷,突然斥候营的士兵拦住了那些护卫从人,无论是修真者还是陆老相爷。
古虎餐抬起头来,看着张七郎,微微地笑了起来,摆手示意其他人先去外边等他。
张七郎见人都走了,原先准备的一肚子说辞都省下,有点吃惊地道:“节帅,你便这般信得过职下?”古虎餐笑而不语,谈不上信不信,他自信有自保的能力罢了。但在于张七郎来说,却是大大不同,只见他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缺了口的砂锅,憨笑着递了过来道:“出去探取敌情的兄弟,杀了七八条三头狗,送了三条去彩号营,留了一只狗腿给你,要不是拦着他们,一人还分不到一口!”还有四五条狗,斥候营是朔方军的眼睛,他们总要吃点东西下肚。
古虎餐突然眼角有点热了,他知道张七郎不去大帐找他,那是这砂锅端不出去,狗肉滚三滚,神仙坐不稳,何况那些饿到眼睛发青的士兵?只怕一端出斥候营,马上就被饿疯了的士兵分抢而去。他接过砂锅,很香:“张七郎,你这泼厮好胆,就不怕古刀知道,治你的罪么?”
“节帅,十年前职下就跟着你了。”张七郎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示意古虎餐快吃,自己守到帐篷门口,依然憨笑,“尽管知道你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但你这身躯是小孩,长身体的时节,这么捱着饿,到时年纪大了,身子骨会作怪的……”
古虎餐垂着眼,一锅狗肉,要知道斥候小队也就二十来人,杀了七八条三头犬,这锅肉,是斥候们置生死于度外整回来的。他这个向来谁也不关心,只希望别人不要听他的话,以免有什么后果要他负责的人,却第一次在心里用上“兄弟”这个词,一个为了怕他老了以后身子骨不好,冒着作乱犯上的罪名,叫他过来吃狗肉的兄弟。这时节,已不存在巴结上司的可能了——东陵是看不到光复的希望的,任谁都清楚。聚在这里的残军,除了三千骑军和那些白衣少年,有几个不是因为每天还能喝到一碗稀粥而留下?
他不是矫情的人,而地狱三头犬的肉也的确很香,慢慢地吃着,古虎餐对张七郎道:“把陆老相爷请进来,去吧,我饿得太久,一下吃多了,怕会撑破肚子的。”
只是陆老相爷总归是陆老相爷,见了那古虎餐留给他的大半砂锅狗肉,咽了一口口水以后,他便端着砂锅出去了。
走向彩号营的古虎餐,远远听见陆老相爷那老迈的声音在大营里宣讲着:“此乃义民节食奉献……”连野兽都绝了迹的密林,哪来的义民?“……古节帅曰:卒未饮,何忍饮?卒未食,何忍食?……”然后便听着他安排人手烧一大锅水,把那大半砂锅倒进去,大约是作一人喝上一口与白水无异的狗肉汤。
人患无食,更患不均。那大营沉默片刻,竟传来刻意压抑着的吼声:“真乃古名将之风!”“愿为古帅赴死!”“愿为古帅赴死!”半锅狗肉,只是半锅狗肉,但过了陆老相爷的手,已经不只是半锅狗肉。他能霸踞相位数十年,绝非偷天之幸。
古虎餐无奈地搔着头发,看来还好张七郎之前把陆老相爷拦在外面,否则自己恐怕真的连块肉都吃不上。这时有亲兵来报,那些修真者已经回来,古刀古经略使请大帅回营,有义民前来投军献宝。